第26夜 蠟像館的一夜(第2/7頁)

當晚,所有遊客躺在酒店床上,夢到了蠟像館,還夢到了紫霞仙子。有人從她手裏抽出一把寶劍,看起來慘遭毀容的她,淡然回答:“我猜中了前頭,可是我猜不著這結局……”

此時此刻,杜莎姑娘蠟像館裏,一樓的第二展廳,兩盞昏暗的燈。紫霞仙子手握紫青寶劍,凝視穿著書生服飾、仿佛唱戲歸來的至尊寶。

一只手,布滿皺紋,骨節粗大,樹幹般的右手,將寶劍抽出劍鞘。另一只手用幹抹布擦凈寶劍。這是一把開過刃的劍,十步殺一人的利器。寶劍塞回劍鞘,手又拿起一把雞毛撣子,拂去紫霞仙子身上灰塵。她那幹枯的頭發,也被某種藥水噴了一遍,重現光澤——這蓬假發本來就是活人頭發做的。

深夜,這雙手,屬於蠟像館的管理員老頭。

六點鐘閉館,通常滿地狼藉,到處是垃圾、痰跡、小孩的大小便。每天要接待兩到三個旅行團,有一百多號人的老年團,也有七八個人的老外團。周末有散客,多是城裏的中學生。男生把蠟像館當作泡妞聖地,借用醜逼蠟像嚇唬女孩,頗易得手,摟摟抱抱親嘴,帶去城郊開鐘點房。

蠟像很容易結蜘蛛網,至於被遊客破壞的,他會簡單地修修補補。範冰冰扮演的武媚娘,那個著名的胸啊,早被人摸黑了。每隔一個禮拜,就要給武媚娘寬衣解帶,把抹胸幹幹凈凈地洗一遍。可憐的是,武媚良的胸每天都會變小,但只要塗上一層裝修用的膠,立馬恢復成驕傲向D罩杯。

接近子夜,老頭才忙完。

他不回家,每月工資一千五百塊,包吃包住,就睡在蠟像館底樓的值班室。房間不到八平方米,堆滿了蠟像修補材料,有張臭烘烘的小床鋪,這裏冬天必須要生爐子,夏天則是蚊子的天堂。老頭的枕頭裏散發出一股蠟像味,與人的氣味有些像。他的氣管不太好,有哮喘的老毛病,隨身帶著哮喘噴劑。後半夜,他常發出震耳欲聾的鼾聲。

隔著兩堵墻,蠟像館亮著微弱的燈,用來防賊和嚇唬小鬼。幾十個蠟像怔怔地站著,好像集體表演啞劇,又像被武林高手點了穴。

驟然之間,周星馳版的至尊寶,從朱茵版的紫霞仙子手裏,再一次抽出紫青寶劍。雖是蠟像,嘴唇卻動了,發出人類的聲音——“我靠,這老頭把你的劍擦得真幹凈!”

其實,這也不是周星馳的聲音,而是他的禦用國語配音石班瑜。

至尊寶往前邁了兩步,手中的紫青寶劍重重擲向黑暗的角落,發出“吱”的一聲慘叫。他興高采烈地跑過去,劍鋒上穿著一只灰老鼠,掙紮幾秒便氣絕身亡。

這時他背後的紫霞幽幽說道:“哎呀,殺千刀的至尊寶。你又殘害小動物了,把我的寶劍弄得血汙遍體,讓我怎麽佩帶在身上啊。”

至尊寶將死老鼠摔在地上,用衣角擦了擦寶劍,送回紫霞的劍鞘,松松垮垮地答道:“沒事啊,老頭還會給你擦一遍的。你忘了上個月的後半夜,老鼠躥到你的裙子裏,你嚇得亂叫,把整個蠟像館的房客們都驚醒了。”

“不錯啊,我最喜歡滅鼠害的至尊寶了!”

他倆的旁邊,是穿著旗袍的張曼玉,在王家衛《花樣年華》中的扮相。一箭之遙,梁朝偉正對著吳哥窟的樹洞哭訴,忽而轉頭,無語凝噎。他再看隔壁桌,卻響起了熱鬧的麻將牌聲。

《英雄本色》裏周潤發扮演的小馬哥與狄龍扮演的老大,正在一張桌子上擺開陣勢。梁朝偉轉憂為喜,拉著穿旗袍的張曼玉,坐到麻將跟前湊成了一桌。李連傑扮演的黃飛鴻,劉青雲扮演的方展博,津津有味地跟在後面飛蒼蠅。打了兩圈之後,狄龍嘆息道:“阿Sir,我沒做大哥很久了!”

狄龍和了。跟後面的黃飛鴻賺了一大票,方展博則搖頭,“我還是回去做股票吧,順便籌備蠟像館證券交易所。”

小馬哥淡定地咬著牙簽說:“這裏到底不是自己的地方。有人千方百計想要離開自己的家,有的人想回去,有的人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還是自己的地方好。”

“此言差矣!這個蠟像館啊,就是我等落草為寇的水泊梁山啊。”央視版《水滸傳》裏的李雪健,穿著宋朝服裝,跑到題詞壁前,從寬大的袖管裏掏出筆墨硯台。那首潯陽樓頭“敢笑黃巢不丈夫”的反詩,自然是宋公明的手筆。他在墻上揮毫潑墨,竟是宋徽宗的瘦金體——“我家住在蠟像館,人人都要愛護它!”

在朋友圈一一片點贊聲中,又一只老鼠從女兒國國王裙擺下穿過。蠟像館亦非世外桃源,即便安靜的漫長一夜,也常有鼠輩猖獗。蠟像皮膚嬌嫩,有的蠟質還是老鼠喜歡的美餐。有一回,成龍的大鼻子,就被一只碩大的母老鼠咬掉了。所以啊,大家都很懼怕老鼠,滅除鼠害就是蠟像們的第一要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