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夜 長壽公園的凡·高和卡門一夜(第3/10頁)

這是整個中學時代,高凡與卡門最親密的一次接觸,僅此而已。

高三下半學期,高凡十八歲,那年發生了三樁大事:

第一件事,卡門家的發廊發生了火災,她媽連同三個發廊小妹和兩個客人,全部葬身火海,卡門是唯一的幸存者。

第二件事,高凡沒有被美術學院錄取。

第三件事,卡門與高中美術老師私奔了。

我是在兩個月前認識高凡的。

那是個春天的下午,風和日麗,梧桐樹葉肆意生長,像發情期的野貓。長壽路與陜西北路的拐角,有人抱著吉他唱《我的未來不是夢》——是我最愛的張雨生哎,聽了心情大佳,我往流浪歌手的托盤裏扔了二十塊錢。公園門口有許多地攤,有個舊書攤似乎還順便賣黃碟。我隨便掃了一一眼,有本八十年代翻譯出版的蘇聯科幻小說,封面上有“上海第三石油機械廠工會圖書館”的公章。真親切啊,我爸在這家廠幹了三十年,就在背後的澳門路,早被拆掉造起丫樓盤。

獨自走進長壽公園,在一組城市雕塑底下,我看到了那個畫畫的男人。

他長得有些異相。首先是很瘦,皮包骨頭似的。膚色發紅發紫,頭發亂亂的,胡子好久沒有刮過了,很明顯地圍著下巴爬了一圈,有些絡腮胡的味道。我沒想到他才二十五歲。

他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目光和焦點沒有絲毫變化,像個瞎子。

畫架底下掛著個牌子:素描人像,每幅一百元。

“能為我畫一幅嗎?”我問。

男人像從夢中醒來,堆出生硬的笑容,“好啊,請坐。”

他拿出一個小板凳,讓我坐在面前。遠近恰當,不用太費力氣,就能聽清彼此說話。

我仰起頭,眺望長壽公園東側,公寓樓頂層二十一樓的陽台。當我舉著望遠鏡偷看他畫畫的時候,他擡頭一定也能看到我。當我擺出正襟危坐的姿勢,好像在攝影師面前拍新書宣傳照,他說自然一些就行了,隨便怎麽坐,只要別亂動。

他的音色倒是不錯,只是普通話不太標準,有南方口音。

坐下一分鐘就後悔了——我像個白癡!四周有人圍觀了,在民工與大媽們異樣的目光下,我的額頭冒出冷汗,仿佛一條被主人展示的寵物。該死的!但我不好意思拂袖而去,咬著牙關硬撐下來。屁股底下的小塑料板凳,讓我渾身發癢如坐針氈。

“抱歉,我不是個好模特兒。”

五分鐘過去,周圍的人們看著沒勁,漸漸散去。而他只是看著我,用畫筆量了量我的臉部輪廓,卻始終沒在畫架上動筆。

為了掩飾慌張,我必須跟他說話,否則我真會逃跑的,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我看著他在畫架背後的眼睛說:“其實,我也學過畫畫。”

“真的嗎?”

“當我讀小學時就開始學畫丫,但是很簡單的素描和水彩,當中間斷過幾年。初一,我在學校圖書館借了《希特勒秘史))和《第三帝國的興亡》——青年希特勒漂在奧匈帝國首都維也納,基本就是個農民工,理想是當畫家,考過維也納美術學院,學院說他的畫雖然準確,但缺乏藝術性,更適合報考建築學院。如果維也納美術學院招收了這個孤苦伶仃的年輕人,還會有第二次世界大戰嗎?而我向往的是上海美專,劉海粟開創的學校,中國最早畫人體模特的地方——某種程度上也是向往這個。我買了許多教科書和素描鉛筆,從HB到12B。我爸幫我買了個石膏像回家——那是個長發飄揚的外國老頭,《馬賽曲》,法國雕塑家呂德一八三六年完成的作品,原作是在巴黎凱旋門上的高浮雕。我畫了一個學期,差不多每天畫一幅,沒有任何老師指導。我每次都有進步,最後畫到以假亂真,就是你們看到過的那種素描,乍看還以為是黑白照片。我去美術學院報了名,專業考試那天卻不敢出門——我害怕失敗,自己只是個三腳貓,人家都是拜師學藝了多少年,根本比不過啊。於是,我連嘗試一下的勇氣都沒有,就放棄了我的畫家夢。”

當我感慨到要落淚時,他已經趁我說話間在紙上畫出了我的輪廓。

“後來,我一直在想啊,如果那天,真的去參加丫考試,結果會怎樣。老實說,切實地想了想,以我的基本功,幾乎肯定是要被刷掉的。可至少,這樣能讓我徹底死心,不用為了自己的怯懦而後悔。就像你,也有過後悔一輩子的經歷吧?“

“當然,有過。”畫畫的人回答。

我仰頭看著天空,盡力讓眼眶再幹澀些,“所以啊,夢想這東西一定是要有的,即便注定不能實現。”

奇怪,平時悶葫蘆的我,怎麽在這個陌生人面前這麽多話?是我面對畫家都有種親切感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