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夜 長壽公園的凡·高和卡門一夜

西班牙人說,一個女人要稱得上漂亮,必須符合三十個條件,或者換句話說,必須用十個形容詞,每個形容詞都能適用到她身體的三個部分。比方說,她必須有三黑:眼睛黑,眼瞼黑,眉毛黑;三纖巧:手指、嘴唇、頭發……

——梅裏美《卡門》

1

長壽公園在長壽路之北,陜西北路之西,西康路之東,光明城市之南,與大自鳴鐘廣場為伴。

大自鳴鐘,十年前文藝青年與盜版碟聖地。過去真有幢巨大的鐘樓,日本鬼子蓋的。背後幾條街上都是日本人的紡織廠和公寓,共產黨員顧正紅就是在這邊被殺的。當年的草鞋浜,據說一派田園風光,後來被填平造起房子,緊挨上海最大的貧民窟藥水弄。

從曹家渡到大自鳴鐘,橫貫一條長壽路,我自打小學三年級起就在這條街上了。

畢業以後,我的小學關門了,我的中學被拆,變成全城門面最大的夜總會“東方魅力“。大自鳴鐘廣場附近豎起無數幢五六萬一平方米的高樓,唯獨原來的草鞋浜改造成了綠地,叫作長壽公園。

六年前,我把公司搬到俯瞰長壽公園的高樓頂層。假如折一架紙飛機扔出去,可以乘風環繞上空一周。我有輕微的恐高症,站在二十一樓邊緣,看著底下巨大鋼琴鍵盤形狀的噴泉平台,就會不可抑

制地眩暈,像希區柯克的電影。對面曾是爛尾樓,被潘石屹收購後,外墻常年掛著一百三十五萬起的廣告。斜對面是“巴黎春天”,相隔寬闊但不筆直的長壽路,每當碩大的屏幕亮起招聘網站信息,周邊的辭職率就會升高。

我們頂樓有個露台,經常開會討論各種殺人故事和電影劇本,仿佛就發生在樓下某個陽光下的角落,或者黑夜中的街頭。

幾天前,公園附近發生了一樁殺人案。

被害人是女性,二十五歲,在對面大樓上班。警方給我看了照片,我還記得這張臉。

去年,夏日黃昏。我沒開車,在長壽公園門口的車站。相隔一步之遙,她穿著白裙子,風吹起裙裾,小腿光滑而耀眼。我稍微側身,瞥見一雙烏黑眼珠,眉毛濃密黛黑,連眼瞼也是黑的,應是化妝的效果。胳膊裸露在袖子外,纖細手指拎著包帶。她的頭發漆黑粗亮,被風吹得不是一根根而是一蓬蓬揚起,如同母烏鴉的翅膀。當她驀然回頭,看我的訝異眼神,像要對我說話。不知是有自行車穿過,還是其他什麽見了鬼的緣故,她突然背過身去。公交車來了,我隨著人群上車,回頭已不見人影。

第二次見到她是三個月前,我在陽台俯瞰長壽公園,看到有個年輕男人,手捧畫架,像是在素描。他對著一個紅裙女子,雕塑似的,坐在榆樹下的小板凳上。第一次看到有人在長壽公園畫人像,我抽出望遠鏡,在取景框裏找到他們。

沒錯,我還記得她的面孔,烏黑的眼睛,烏鴉翅膀般的頭發。

端著望遠鏡看了五分鐘,她幾乎保持同一姿勢,嘴裏說著些什麽。畫畫的男人沒停過,一會兒觀察他的模特兒,一會兒用筆勾勒出她的輪廓。

從此以後,我都會拿出望遠鏡,注意長壽公園那個角落。每逢午後或黃昏,就會看到畫畫的男人。你在旅遊景點一定看到過那種人,擺著劉德華或王菲或謝霆鋒的素描肖像招攬生意,你要是扔一百塊錢坐在他面前,畫出來的往往連你自己都不認識。

大多數時候,他無人問津,要麽自己在畫架上塗抹顏料,要麽仰天發呆——不知道有什麽好看的。站在長壽公園眺望的天空,被四周高樓切成碎片,像困在井底的青蛙擡頭所見。

昨天,警察告訴我,就是他殺了她。

2

兇手叫高凡。

他今年二十五歲,南方人,出生在福建的一座小城市。

那地方離海不遠,也就十來公裏,但隔著兩座山。高凡長到十八歲,除了在電視和電影中,連大海的影子都沒見著過。小城是陰冷的,常年飄著烏雲,全年曬太陽的日子屈指可數。雨季潮濕得讓人心裏發黴長毛,被子、衣服許多天也晾不幹,就算不尿床,晚上縮在被窩裏都能擠出一床水來。小城也是混亂的,飄滿燕餃魚蛋和雲吞氣味的街上,荷爾蒙過剩的少年們,除了打《魔獸世界》和談戀愛,還會拿著板磚或小刀追來逐去。縣城一中每學期都會鬧出人命,再開啟下一學期復仇模式。

死者是兇手的中學同學,她叫闞萌,但高凡只管她叫卡門。

卡門外表早熟,十四歲就被人誤以為大姑娘,穿著高跟鞋走在街上了。她媽是開發廊的,門口亮著暖昧的燈。卡門最後一次見到爸爸,還是七歲那年。他們那個地方,是全國有名的偷渡之鄉。她爸被蛇頭帶去歐洲,每個月寄些錢回來,僅此而已。有種說法是他爸在維也納,欠了地下賭場的錢,打了很多年黑工。也有人說他跟一個吉蔔賽女人同居,生了一堆混血孩子,改行占星算命,再也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