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夜 珂賽特的眼淚石一夜

他睡在我身邊一個夏天。他給我帶來無窮驚喜。他隨手摘去了我的童年,當秋天到來,他卻消失不見。我仍然夢想他會回到我身邊,我們還能相守一生。但總有些夢無法成真。總有些風暴會把人摧毀。

——維克多·雨果《悲慘世界》

愛情是融合男人和女人的卓越的熔爐,單一的人,三人一體,最後的人,凡人的三位一體由此產生。兩個心靈和合的誕生,定會感動幽靈。情人是教士;被奪走的處女感到驚恐。這種歡樂多少會傳送到上帝那裏。真正的崇高的婚姻,即愛情的結合,就有著理想的境界。一張新婚的床在黑夜裏是一角黎明,如果允許肉眼看見這些可畏而又迷人的上天的形象,我們可能見到夜裏的那些形體,長著翅膀的陌生人,看不見的藍色的旅客,彎著腰,一簇黑影似的人頭,在發光的房屋的周圍,他們感到滿意,祝福新婚夫婦,互相指著處女新娘,他們也略感緊張,他們神聖的容貌上有著人間幸福的反照。新婚夫婦在至高無上的銷魂極樂時刻,認為沒有他人在旁,如果傾耳諦聽,他們就可以聽見簌簌的紛亂的翅膀聲。完美的幸福引來了天使的共同的關懷。在這間黑暗的小寢室上面,有整個天空作為房頂。當兩人的嘴唇,被愛情所純化,為了創造而互相接近時,在這令無法形容的接吻上空,遼闊而神秘的繁星,不會沒有一絲震顛。

這幸福是真實不虛的,除了這一歡樂外沒有其他的歡樂。

唯獨愛令人感到心醉神迷。此外一切都是可悲可泣的。

愛和曾愛過,這就夠了。不必再作其他希求。在生活的黑暗褶子裏,是找不到其他的珍珠的。愛是完滿的幸福。

七年前,第二次讀《悲慘世界》,讀到第五部“冉阿讓”第六卷。不眠之夜”第二章“冉阿讓的手臂仍用繃帶吊著”——親愛的雨果老爹啊,您是心靈雞湯段子手嗎?幸好那年還沒《非誠勿擾》,否則您老就是最好的特邀嘉賓,根本沒孟非和樂嘉這倆光頭啥事,還“處女新娘”呢,法國男人和法國女人,難道不是Baise-moi更真實嗎?那年頭,大師們就是逼格高,每寫一萬字故事,就來段五千字長篇大論,從如何解放失足婦女和被拐賣兒童到巴黎下水道的設計方案,不一而足。中國古典小說裏的“有詩為證”真是小巫見大巫了。雨果、巴爾紮克、狄更斯們都既是小說家也是雞湯大師兼歷史學家兼新聞評論員兼眼含熱淚的網絡名嘴公知大V。

所以嘛,中國的男女文青們都知道,第一次世界大戰後,雨果老爹們就被卡夫卡、喬伊斯、海明威們革命了,第二次世界大戰後,又被馬爾克斯、格拉斯、昆德拉,乃至村上春樹們革了第二次命。

以上,除了最後兩位,都在天堂裏繼續革命著。願老天保佑他們的靈魂與墳墓,阿門。

我為什麽自己找虐重讀《悲慘世界》?是要寫推理小說《名偵探沙威警長》嗎?盜墓小說《大盜冉阿讓的一生>?小白文《戀上霸道總裁的芳汀》?

七年前的春夜,我認識了珂賽特。

那一年,我剛寫完《天機》,不知下本書該寫什麽。偶爾,夜深入靜,饑腸轆轆,就去樓下的澳門路一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四川麻辣燙店。店裏彌漫著刺鼻的辣油味,只夠擺下六張方桌,墻面和餐具臟兮兮的。小姑娘擠在最裏頭的角落,眼圈紅紅的像被揍了一頓。她說是舅媽——也就是老板娘——舍不得開油煙機,油煙太大,但我知道,那是扯淡!我的淚腺比常人敏感,也會拿風沙太大作擋箭牌……

我猜她最多十二歲,穿著小碎花的襯衫,蕾絲邊的領頭,腳上一雙粉紅色的小鞋子。她擡起頭,看著我的眼睛,用那雙大得有些嚇人的眼睛。對不起,不是有些嚇人,而是相當嚇人,像恐怖片裏的眼睛。

她的眼淚,剛從眼睛分泌出來,黏糊糊的,介於液體與固體之間,像一小團膠原蛋白的糨糊。當這滴淚離開眼眶,在臉頰與鼻子間滑落,就徹底變成了一顆小石頭,比米粒稍微大些,在昏暗的燈光下,散發著刺目的反光,宛如一顆水晶或高純度的鉆石。

小女孩掉出了七顆眼淚,六顆墜落在油膩的地板上,僅剩最後一顆掛在她腮邊。

“可以嗎?”我伸出手指尖,靠近她的下巴。她不反抗,翹翹的小鼻子在抽泣。臉很冰冷,摸著有些嚇人,對於擅長聯想的我來說。

我從她的腮邊取下那顆“眼淚”。

固體眼淚,一粒小石子,在我的食指與拇指間摩擦滾動,比普通石頭還堅硬。我把這顆“眼淚”放到燈光下,它出現奇異的反光,只可惜太小了,只有用放大鏡,才能看清裏頭的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