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密歇根州,1999年7月(第5/6頁)

我用力把鏟子一蹬,插進土裏讓它立著不動。

“我知道你是裝傻。我知道你會講話,只是不想開口。你說啊!什麽都好。”

我從後褲袋掏出一本筆記本和鉛筆,我知道你以為這很平常,覺得我應該隨身攜帶紙筆跟人溝通。說真的,我其實很少這樣,到現在也是。我只是不喜歡用寫字代替真的對話。

不過今天不一樣,我把筆記本帶著,就是要應付這樣的情況。我把筆記本打開開始寫字。

我真的不會講話,我保證,沒騙你。

接著我把那張紙撕下來遞過去。艾米莉亞花了兩秒看完,然後伸出手跟我要筆。當然這一點道理也沒有,因為她會講話,我寫字是因為我不能。不過我還是把筆給她。艾米莉亞彎下腰,把紙放在大腿上寫字。

“艾米莉亞!”

聲音是從屋子裏傳來的,我看著她的頭發在彎腰的時候垂下來的樣子。聽到聲音,艾米莉亞手上的動作暫停。應該是馬許先生,他一定是要出來阻止女兒。

不對,那聲音比較年輕。那人從屋裏走出來,他與我們的年紀相仿。他身上還穿了外套,加上很寬的褲子,這種天氣,穿這樣真是精神失常。不但這樣,他還留長發綁馬尾,不是一小束在脖子後面而已,是長長的一條,打了好多結在上面,看起來像辮子。他臉上掛著那種“我最厲害”的笑容。下一秒,我就像被馬踢到肚子一樣——他一定是艾米莉亞的男朋友。

“你在這裏幹嗎?”那人問,“不是應該離這個小偷遠遠的?”

他的語氣不是擔心,而是嘲諷。說我是小偷,而且是最低級的那一種。我真想拿起鏟子一把敲過去。

艾米莉亞說:“我只是問他問題。你不是在藝廊嗎?”

“今天好無聊。有別人在嗎?”

“不知道。我爸好像出去了。”

“真的啊?”

“少打餿主意,他隨時都會回來。”

“車子很大聲,一定會先聽到啦!”

“我告訴你,柴科……”

然後對話暫停片刻。

我被迫聽了這段親密對話,現在終於聽到那個超級可笑的名字——柴科!

“來吧!讓那個無賴繼續挖土啦!”

“他叫麥可。”她說。

“隨便啦!”

艾米莉亞把手上寫的紙條揉成一團,往我身上丟,接著跟那家夥走開了。走了兩步,轉頭來看我,最後那混賬把手放在她腰上,她才離開。等他們走了,我彎下腰把紙條撿起來。上面我寫的那句被畫掉了,下面是她寫的:

上次試著講話是什麽時候?



那一天過得很辛苦,真的很難過。除了兩手發痛、背部僵痛,我覺得自己可能隨時會中風,還有別的——我在挖土,幫一個有錢人挖遊泳池,就像奴隸一樣。遊泳池後面的房子我一輩子都不可能住。還有艾米莉亞……想到她我就心痛,要是有機會跟她溝通就好了,好讓她知道我不是小偷,也不是怪胎。

我覺得這是唯一的方法了,一定要畫點東西給她。不管要花多少工夫,這是我唯一的機會。

那個想法支持我繼續挖了一個小時。我把最後一車泥土推到樹叢邊倒掉,接著回到坑裏,挖了八個小時,現在看起來終於是個坑了。把鏟子丟進推車裏,我走到屋子前面。那時候才第一次見到柴科的車,一輛櫻桃紅的寶馬敞篷車。頂篷拉下來,露出裏面的黑色皮椅,排擋杆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幾尺遠的地方,停著我的雙色水星馬奎斯,車門邊緣還生銹了。

等我回到家,沒進店裏,不想讓大伯看到我的樣子,免得他又說要打電話給法官。我直接回到後面住的地方,沖個澡,吃點東西,就坐下來畫畫。

昨天晚上畫得很爛,想在畫紙上捕捉艾米莉亞的神情……應該辦不到。

你太急了。我對自己說。

這是在畫蒙娜麗莎,不是艾米莉亞。就像平常那樣畫就好了,像畫別人一樣,就像你不會每次見到她,就緊張到想吐。

過了午夜我還在畫。我好累,可是快完成了。或許就是要這樣才畫得出來,一定要累到不像話,視線模糊了才有辦法。這樣就變成本能反應,只要一直動筆就會畫出來。

畫裏的她站在坑邊,穿著那身黑衣服、短褲,還有黑色網球鞋;上衣還有機關槍的圖案,頭發很亂。一只手臂橫過胸前,抓著另一只放在身側的手臂。肢體語言有點自我矛盾:眼睛低垂,好像在看我,好像又沒有。

對,現在這張比較好,終於比較像她了。更重要的是,我畫出自己對她的感覺了。這就是我心目中的艾米莉亞,這樣應該可以了。

現在只剩下把畫交給她這一步了。是要卷起來藏在褲管裏面,還是要擺在信封裏放平?不管怎樣,我一定要隨身帶著,這樣才有機會隨時拿出來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