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麗亞·蒙佛特憶往手劄(第3/7頁)

酷茲和胡利安互看了一眼。胡利安搖搖頭,白貓也模仿他的動作。我這才發現,他們倆長得真像!胡利安堅持要我去臥室睡。他說自己睡得少,困了就睡在客廳裏的那張折疊床上,那張床是從鄰居達梭先生那兒借來的,那位老魔術師喜歡幫女孩子看手相,不收費,只要小姐們能獻上香吻。第一天晚上,因為旅途勞累,我倒頭就睡著了。早上醒來時,我發現胡利安已經出去了。酷茲正躺在主人的打字機上睡覺,它鼾聲如雷,仿佛一只大型獵犬。我走到書桌旁,看到了他即將被我帶回巴塞羅那的新作:《教堂神偷》。

第一頁,一如胡利安的其他小說稿,依舊是手寫的一行字:

獻給P

我打算把稿子拿起來讀,才要翻開第二頁的時候,我發現酷茲正斜眼睨著我。我學著胡利安的動作,搖搖頭。白貓也搖頭,於是,我只好把稿子放回原處。不一會兒,胡利安出現了,他帶回了剛出爐的面包、一壺熱咖啡和新鮮的白乳酪。我們在陽台上吃早餐。胡利安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卻一直閃躲著我的目光。在清晨陽光的映照下,他看起來就像個年華老去的孩子。他刮了胡子,穿上了他惟一一件像樣的衣服:一套乳白色的棉質西裝,雖然那是舊衣服,卻依然高貴典雅。他滔滔不絕地說著巴黎聖母院的傳說,還講了一艘鬼船的故事,每到半夜,這艘船就會出現在塞納河上,在冰冷的河水中收集投河自盡的癡情冤魂。他編了不下一千零一個的傳奇故事,存心不讓我有機會開口向他提問。我默默地望著他,偶爾點頭回應,在他身上尋找那個寫下我幾乎已經可以背誦的作品、也是米蓋爾·莫林納向我描述過無數遍的人。

“你打算在巴黎停留幾天?”他問。

我想,和迦利瑪出版社簽約大概需要兩三天。第一次開會就安排在那天下午。我告訴他,我已經多請了兩天假,打算在巴黎好好地玩一下,然後再回巴塞羅那。

“巴黎不是兩天就能看完的。”胡利安說,“絕對不可能。”

“我沒有時間啊,胡利安!卡貝斯塔尼先生雖然是個大方的老板,但是我也不能沒有分寸吧!”

“卡貝斯塔尼是個海盜,但是連他都知道,巴黎不是兩天、兩個月,甚至兩年能夠看完的。”

“我不可能在巴黎待上兩年的,胡利安!”

胡利安默默地盯著我,看了好久,然後對我露出了微笑。

“為什麽不行?難道有人在巴塞羅那等你嗎?”

與迦利瑪出版社簽約的事宜,加上拜訪其他幾家出版社,這些公事整整花了我三天時間,和我先前預估的一樣。胡利安幫我找了一個導遊兼保鏢,一個不到十三歲的男孩,名叫哈偉。他對巴黎的每個角落都一清二楚,不管我去哪裏,哈偉一定會陪我到門口,他甚至還會給我一些指點,在哪個咖啡館吃三明治比較好,哪些街道巷子最好別去,哪裏的景致最美。我在拜訪出版社時,他就在大門外等候,無論等上多少時間,他臉上始終掛著微笑,而且說什麽都不肯接受小費。哈偉說著一口怪裏怪氣的西班牙語,偶爾還混上了意大利語和葡萄牙語。

“卡拉斯先生,他哦,已經給我付了很多錢啦!”

據我所知,哈偉是依蓮·瑪索女士酒店裏的一位小姐留下的孤兒。胡利安教他讀書寫字,也教他彈鋼琴。每到星期天,胡利安就會帶他去看歌劇或聽音樂會。哈偉非常崇拜胡利安,無論胡利安要他做什麽,即使是把我帶到世界的盡頭,他也會認真照辦。到了我們認識的第三天,他問我是不是卡拉斯先生的女朋友?我說我不是,我只是來拜訪他的一個朋友而已。他聽了以後似乎很失望。

胡利安幾乎每天熬夜,他端坐在書桌前,酷茲則臥在他的大腿上,我見他不是修改稿子,就是望著遠處的教堂尖塔發呆。有一天晚上,我被屋頂淅瀝瀝的雨聲吵得睡不著,索性就走到客廳裏。兩人相視無語,接著,胡利安遞了一根煙給我。好長一段時間裏,我們就這樣默默地看雨。後來,雨停了,我問他誰是P。

“佩內洛佩。”他答道。

我希望他跟我聊聊這個女孩子,也說說他在巴黎這十三年來的生活。在昏暗的燈光下,胡利安幽幽地告訴我,佩內洛佩是他此生惟一深愛過的女人。

一九二一年的一個冬夜,依蓮·瑪索在巴黎發現了流浪街頭的胡利安·卡拉斯,他已經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了,而且不停地咳血。他身上只有幾個銅板和幾張對折的手寫稿。依蓮·瑪索讀了那些手稿之後,自認碰到的一定是個名作家,因為喝得爛醉而流落街頭,等他清醒過來,說不定哪個好心的出版社老板還會獎賞她哩!這是依蓮·瑪索的說法,但胡利安知道,她是出於憐憫而救他的。他在依蓮酒店樓上的小閣樓裏休養了六個月。醫生告訴依蓮,假如這個人再要摧殘自己的話,就是神醫也束手無策了。當時,他的胃和肝已經嚴重損壞,這輩子除了牛奶、新鮮白乳酪和松軟的面包,其他食物都不能吃了。後來胡利安恢復了言語能力,依蓮問他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