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第6/30頁)

所以這一定又是他刻意為之的。

裴玄靜面前的雲母屏風上,不經意中已經染上一抹微光。天快要亮了。

她想起來,今天還有件大事。成德武卒張晏等人將在西市上開刀問斬。承蒙皇帝欽點,裴玄靜必須到場觀看。

果然是事到臨頭,想躲也躲不過去。

裴玄靜合攏妝奩,又小心地掛上銅鎖,卻把先取出的黑布疊成小方,置於幾上。今天外出時,她將找機會去西市的綢緞莊走一走,或許能查出黑布上的蹊蹺。

最後再努力一次。裴玄靜對自己說,等今日事畢回府,無論結果怎樣都將向叔父提出請求——立即上路去投長吉。至於其他未盡之事,便看叔父到時候的反應再權衡了。

長安城中西市的大柳樹下,是朝廷當眾處決人犯的專用場所。此次宰相遇刺大案,幾日之內便緝拿到元兇,並由京兆府尹親自監斬。消息傳出,京城百姓奔走相告,人心惶惶初告安定。

從一大早起,西市就被圍觀的群眾占滿了。裴玄靜來得晚,卻由幾名神策軍開道,直接穿過人群走向一座酒樓。將馬匹交給店家,裴玄靜在神策軍的簇擁之下拾級而上,來到靠窗的一副座頭前。

她憑窗而望,殺人場所就在窗下的正前方。神策軍們往旁邊一圍,其余客人只能退避三尺,讓出最佳觀賞位置。

裴玄靜坐下來,沒有掀起面紗。她感覺很窘迫,也非常氣惱。皇帝強迫她觀刑,無非是逼她識相順從、好自為之。因為裴玄靜是裴度的侄女,皇帝對她算得上客氣了,手段亦較委婉。

將張晏等人斬首示眾,皇帝想以此來向世人宣告:至少在這座長安城中,天子的意志尚能覆蓋每一處角落。心念及此,裴玄靜又有些可憐那個人了。你看,他的意志可以命她乖乖地坐在這裏,卻仍然阻止不了她在夢中殺死他。

裴玄靜情不自禁地哆嗦一下。她連忙告誡自己,絕不能再想那個噩夢了。她把心神拉回到窗下。午時未到,行刑還未開始。大柳樹下的高台之上,已安放好了監斬官的座位,還有到時候供受刑者擱腦袋的砧板條石。台下人山人海,台上空空蕩蕩。雲遮日影,在人們的頭頂慢慢移動。從居高臨下的角度看過去,像極了一幅詭異的圖卷,一點一點朝最血腥可怖的那一幕推進。

突然,裴玄靜在人群中發現了禾娘。

她驚得差點兒站起來。禾娘重拾男裝打扮,以郎閃兒的形象擠在最前排的位置。

裴玄靜緊張地尋思起來,禾娘想幹什麽,肯定不光是看熱鬧吧?聶隱娘呢,他們夫婦會不會也來了?

她伸長了脖子繼續在人群中搜尋,沒有發現聶隱娘夫婦的身影。但裴玄靜並未因此松了口氣,聶隱娘絕不會放禾娘單獨外出的。以隱娘夫婦的能耐,想要隱匿行藏本非難事。可怕的是,如果他們都到場,到行刑時將會發生什麽?

難不成是要劫法場吧?這怎麽可以!

裴玄靜坐不住了。她剛想起身,一名神策軍士立即擋在前面:“娘子請坐,需要什麽盡管吩咐,末將為您去辦。”

她只好又坐回去。明白了,自己此刻只是皇帝的囚徒,不允許亂說亂動。

其實劫不劫法場的,裴玄靜倒不在乎。張晏等人本來就不該掉腦袋,是皇帝非要拿他們開刀。裴玄靜擔心的是禾娘,又要被無端地卷入到漩渦的中央。誰會保護她?誰又能保護她?

怎麽辦?告訴這幾個神策軍,可能有人要劫法場嗎?裴玄靜不願意,也不相信這樣做就能夠扭轉局面。她茫然無措地環顧四周,冷不丁地想起崔淼來——今天他會不會也來觀刑呢?要是他在,或許能幫上點忙……不對,那是誰?!

裴玄靜極力克制,才沒驚呼出聲。因為,她在店堂的角落處發現了一張似曾相識的面孔。

那人也是單獨一個,尋常文生打扮,衣冠楚楚,正半垂著頭向窗外張望。此時二樓店堂裏坐滿了客人,全都在好奇地觀望著刑場,那人夾在其中,絲毫不引人注目。

可是裴玄靜一眼就認出了他——因為他的下巴上有一條深深的疤痕。

裴玄靜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是在什麽情形下見到這個人的。

春明門外賈昌的院子,崔淼和郎閃兒在寄宿者中發現了一個患瘟疫的人。裴玄靜見到時,那人剛剛病死不久。因為崔淼不讓她靠近,她只匆匆掃了死者一眼,但死者下巴上的疤痕已給她留下深刻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