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幻蘭亭(第5/30頁)

裴玄靜同樣說不出話,也動彈不得。她甚至比對方更加困惑,自己怎麽會做出這樣的事……

殷紅的血緩緩滲透出來,在他胸前的衣襟上畫出了一朵鮮艷的紅花。花心是匕首的握柄,上面還有裴玄靜緊握的五根手指。

她狂喊出來:“——啊!”

“娘子,娘子!快醒醒,你魘著了嗎?”

裴玄靜猛地坐起身,阿靈正焦急地喚著她。

淡淡的月光從敞開的窗戶照進來,在榻前仿佛水銀瀉地。夢中顯得無端詭異的靜謐夜色,又恢復成了現實世界中的安寧模樣。

“你怎麽了呀?娘子,連著兩個晚上魘著了。”

阿靈遞過來帕子,裴玄靜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勉強笑道:“我沒事了,你去睡吧。”

過不了多久,睡在隔扇外面的阿靈就響起了綿長的呼吸聲。裴玄靜聽了一會兒,才從枕頭下取出匕首,捧到月光下細細地看。

沒錯。就是它。

剛才在夢中,她正是將這把匕首插入了皇帝的胸膛。

冷汗再度冒了出來。

這究竟是怎麽回事?自己怎麽會做這樣的噩夢?而且連續兩夜,夢境栩栩如生。最可怕的是,整個過程都一模一樣。

她頹然倒在榻上,感覺到從未有過的無力和仿徨。

昨夜第一次做這個夢時,裴玄靜醒來後立即替自己分析了一番。首先,午後在賈昌院中毫無準備地見到當今聖上,確實給裴玄靜造成了極大的情緒波動。其次,自從來到長安後遇到的種種變故和難題,足以使脆弱的人精神崩潰了。裴玄靜算是相當挺得住的了,但也到了極限。最後,昨天純屬巧合,她外出前將匕首藏於靴中。本意不過是為了防身,卻不想差點犯了私藏武器面聖的大忌。但這也不能怪她呀,誰都沒告訴她將要見到的是皇帝。

總之,昨晚裴玄靜找出種種理由來自我安慰,卻在今夜噩夢重現後徹底破滅了。

她將匕首從鞘中拔出,在月光之下,纖細的刀身如同一小段秋水般輕柔,使人難以相信,這是一件可以輕易奪人性命的兇器。過去的七年中,她曾無數次像這樣在月色中端詳它,總感覺其中有什麽東西在悄悄流動。她曾經相信那是相思無限、是情意綿綿。此刻卻意識到,那更像是一種無法釋懷的怨念,一個極端不祥的預兆。

裴玄靜從榻上翻身坐起。她忽然覺得,自己再也無法在長安待下去了。

她這是在幹什麽?那麽多混亂,那麽多謎團,那麽多爭鬥和仇恨,所有這些與她又有什麽關系?她是為了愛情來到長安的,現在卻任由愛人在遠方受著貧病交加的折磨,自己反倒羈留於此,周旋在一大堆不相幹的人中間。

普天之下,只有長吉給她的謎題才是最關鍵也最難解的——愛。

她下定決心,從明天起要做一個自私的人。

她在心裏說,對不起了武相公,對不起了王義,對不起了禾娘……玄靜只是區區一個女子,承擔不起那麽多道義和真相。自己所能為之付出的,總共才一個人而已。

裴玄靜掀開妝奩,一件件看過來:粘著血的發簪、一首五言絕句、謄寫了半部《蘭亭序》的卷軸,和一只古雅的金縷瓶。

哎呀,她又為難起來。

真要狠心拋開所有這些信任和囑托,裴玄靜實在於心不安。特別是最新發現的武元衡的金縷瓶,其中似乎牽涉朝廷與藩鎮的糾葛,更有甚者,還可能影響到宰相一生的清譽。

她托起金縷瓶,默默念叨著:“武相公呀武相公,玄靜何德何能,竟令您將如此要緊的東西托付給我。這也就罷了,您能不能多多開示於我,究竟想要玄靜做些什麽?現在這樣憑空揣度,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裴玄靜嘆了口氣,正想把金縷瓶照原樣用布裹好,卻又停下手來。

她發現了一個很奇怪的現象:原先純黑的布上隱約現出斑斑駁駁的花紋。等她拿近了看時,花紋又不見了。

用手摸一摸,布質相當粗糙,裴玄靜心中一動。在大雁塔取得金縷瓶後,她的注意力完全集中在金縷瓶本身上面,從來沒有留意過包裹它的黑布,現在卻發現此布不同尋常。

這塊黑布太粗糙了。以武元衡的地位和品位,在家中隨手一取必定是綾羅綢緞,要找這麽一塊粗布反而很困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