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我看見發光球體……不,稱不上是球體,是個拉長了的藍白發光橢圓……陰暗背景上襯著黑色條紋。

那些條紋在天花板上,是多年煙氣熏染而成。那個藍白發光橢圓就在我面前……比面前更接近,是我的一部分,是我思緒的延伸。

那也是一輪明月,受我支配的蒼白衛星。我轉向左邊,略微翻身面向左邊,對著那顆太陽。那是一顆太陽,色澤橙白而非藍白,在黑暗的宇宙裏發出閃爍光束。正如那顆藍白發光橢圓是我的衛星,我是這顆在黑暗時空中燃燒著的太陽的衛星。

某種東西遮蔽了我的太陽。我感覺——不是看見——那個藍白橢圓與連接在我和它之間的長管被奪走。

“黑徹利,在這裏,拉他出來,扶他站起來。”

“哎,哎,哎,”有個全然陌生卻又徹底熟悉的聲音在尖叫,“這位先生付了一整晚的錢,不想被打擾,別這麽蠻橫……”

“閉嘴,薩爾!”另一個熟悉的聲音吼道,是失蹤巨人的聲音,“敢再鬼叫一聲,這位探長就會在天亮以前把你扔進紐蓋特監獄最黑暗的洞裏。”

鬼叫聲停了。我飄浮在流動色彩頂端的雲朵上。我在太空中轉動,繞著嘶嘶響噴著火的星星太陽,我的藍白衛星——如今消失了——也繞著我打轉。現在我意識到強壯的手把我從宇宙太空中往下扯,落在幹草四散的崎嶇泥地上。

“讓他站穩,”那個在我腦海裏與跋扈食指相聯結的聲音粗啞地說,“真不行就扛著走。”

我又浮起來了,飄在嵌入陰暗墻壁的陰暗床架之間,嘶嘶響的太陽退到我背後。有個細瘦的巨大形體出現在我面前。

“薩爾,叫阿喜別擋路,不然我把他卡滿鴉片煙的骨頭拆下來,刮掉上面的陳年爛肉,一根三便士當成笛子賣給那些野孩子。”

“哎,哎。”我又聽見那聲音。眼前出現黑影,其中一道被領回棺木裏。“這才對,阿喜,好好休息。希比殿下,這位紳士還沒付清,你現在帶他走,等於是在搶我的錢。”

“你騙人,醜老太婆。”那個負責發號施令的男人說道,“你剛剛說他今晚的費用和鴉片錢全付過了。他煙管裏的貨夠他昏沉到天亮了。算了,黑徹利探員,再多給她兩枚硬幣好了,不必多給。”

之後我們來到戶外。我注意到凜冽的空氣——空中有還沒降下的雪的氣味——還注意到我的大衣、圓頂帽和手杖不見了,也發現一個小小奇跡:我慢慢飄向前方遠處的搖晃街燈,雙腳竟然沒有碰觸路面的鵝卵石。我這才醒悟到,此時還走在我身邊那兩個身影之中比較大那個把我扛在手臂上,仿佛我是他從鄉村市集贏來的豬。

我的意識已經夠清醒,足以出聲抗議。可是帶路的那個幽暗形體——我自始至終都知道他就是我的天譴菲爾德探長——說道:“柯林斯先生,安靜點兒。雖然時間很晚了,不過附近有家酒館會肯為我們開門,我們會弄點兒東西讓您醒醒腦。”

這個時間還肯開門的酒館?就算我的視線霧茫茫(我發現這天晚上的冷空氣本身就是霧茫茫),也知道在這種破曉前冷颼颼的料峭春寒裏,絕不會有店家肯開門做生意。

我聽見身影模糊的菲爾德砰砰砰地敲一扇門,門上掛著一塊招牌:六個快樂腳夫。我明白了。雖然我被黑徹利像扛鄉間市集的豬似的扛得腰腹發疼,但我其實並不是真的跟這兩個人一起置身這冰冷漆黑的夜色中。我一定是在薩爾鴉片館的木床上享用藍瓶裏僅剩的大煙。

“別敲別敲!”女人的微細說話聲幾乎被連串拉門閂的哢嗒聲和老舊木門的咿呀聲淹沒,“呦,是你呀,探長!還有你,黑徹利探員。這麽糟的天氣還出門?希比,你胳膊裏那人溺水了嗎?”

“不,艾比小姐,”扛著我的那個巨人答道,“只是一位需要清醒的紳士。”

我被扛進掛著紅色窗簾的酒館裏。迎面撲來的暖意讓我頓覺舒坦,因為酒館大廳壁爐裏還留有余火。但我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六個快樂腳夫”和它的女店主“艾比小姐”是狄更斯在《我們共同的朋友》裏虛構的地點與人物。倫敦碼頭附近這地區雖然有很多酒館可供狄更斯選用,卻沒有哪一家名為“六個快樂腳夫”。

“這裏的熱雪莉風味絕佳。”菲爾德探長說。艾比小姐忙著點起各處的燈,還使喚一個睡眼惺忪的男孩往微弱的爐火裏添加柴薪。“這位紳士要不要來一瓶?”

我很確定這段對話也是直接取自《我們共同的朋友》。到底是誰說的?為什麽我迷幻狀態的腦袋會建構出這一幕?我發現書中所謂的“探長”正是狄更斯根據眼前這個坐在舒適包廂裏的菲爾德探長構思出的另一個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