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偶然。

對間諜來說,這是最忌諱的一句話。

一切行動都必須經過計算。反過來說,間諜不能有任何偶然。就像與瑪麗的相遇那樣,一切事物從結果回看,都得納入必然當中才行。

但還是冷不防會有偶然發生。

仲根在美國遇見哥哥,就是個偶然。

那天……

結城中校遞給他的命令書中,有個在其他任務裏看不到的奇特內容。

“情報員在當地接觸。”

間諜通常不會有橫向的聯系,報告成果往往都是縱向進行。聯系間諜的,就只有“間諜首腦”這一條線。萬一發生意外,這條線會被毫不留情地斬斷。這麽一來,可以將傷害減至最低。

利用完就被丟棄的恐懼。戰勝這樣的恐懼,是間諜被要求必須做到的。分屬不同組織的情報員,在潛入的地方互相交換情報,這根本是無法想象的。但這次的任務……

外務省堅持要握有“東邊”的地盤。聽說外務省官員中,有不少人對軍部的獨斷專行感到擔心。試圖保有其既得的權益——既然這是官員的本能,他們一定會不計任何手段,全力抵制。與他們正面沖突,絕非上策。

但另一方面,將收集情報的工作交給外務省去辦,當地的重要情報很可能會被隱匿,或是經過處理,只以對他們有利的形式傳到組織外。

因此,結城中校在將“東邊”讓給外務省時,提出一個條件。

就是情報員要在當地接觸。

各個情報員在當地收集到的情報,直接進行交換。

這麽一來,就能收集到正確的情報。

當然了,外務省方面的情報員不見得會交出所有情報。加以判斷,進一步查探,也是仲根的任務之一。

他們的第一次接觸,是兩年前的冬天,在華盛頓。

地點是位於中國城內的中華料理店Chinese lantern。

對象是仲根展開潛入任務後,安排在華盛頓的二等書記官。

美國聯邦調查局近來對“看不順眼的外國人”一律展開跟蹤。日本大使館職員自然全都成為跟蹤的對象。

——反正一定是個外行人,沒辦法甩開FBI的跟蹤。

仲根如此判斷。為了謹慎起見,他喬裝成華僑,在店裏等候。

在約定好的時間,店門開啟。走進一名個頭矮小、身材清瘦的年輕男子。他下巴埋在毛線圍巾裏,雙手插在外套口袋中。擁擠的店內少有日本客人,但他也沒朝店內張望,就直接往內走,與仲根背對背坐下。向店員點了溫熱的飲料和簡單的餐點後,便主動與仲根搭話。

——讓你久等了。

鎖定方向的低沉聲音。在嘈雜的店內,其他人只要不是豎耳細聽,應該聽不到才對。

打從男子走進店內的那一瞬間便為之錯愕的仲根,這才回過神來。

他聽說接觸的對象是外務省的下級官員,理應沒受過間諜訓練才對。但為什麽他一眼就看穿我的偽裝?而且發聲法也是間諜特有的方式……不,這不重要。難道他是……

哥哥?

仲根把差點脫口而出的話又吞回肚裏。

那是他小時候的記憶,當時他才三四歲。某個夏日,在母親的帶領下,他曾遠遠看過父親的身影。

——那就是你爸爸,而那是你的哥哥。

母親指向一名手裏牽著小男孩的男人,在他耳邊悄聲道。

在柳橋當藝伎的漂亮母親,過沒多久便亡故了。最後母親還是沒告訴他,他的父親究竟是誰。

當仲根看到他的接觸對象——外交官“蓮水光一”走進店內時,腦中頓時鮮明地浮現出那個夏日的記憶。坦白說,他一時誤以為是父親走進店內。因為蓮水和他記憶中的父親長得如此相似。然而……

從年齡來看,此人不可能是自己的父親。

在他如此判斷的同時,馬上想起另一張臉。和他父親長得如出一轍的臉——他同父異母的哥哥。

他肯定就是當時父親牽在手裏的少年。

仲根立即恢復冷靜,簡潔地交換好情報,達成原本的任務。他們約好下次見面的時間。

仲根不認為對方已察覺出自己內心的變化。

但之後每次和蓮水接觸,總令他感到驚訝。

從第二次接觸開始,兩人完全沒正面望過彼此,不是背對背坐在擁擠的咖啡廳裏,就是在公園的噴水池旁比鄰而坐,佯裝不認識。

蓮水一定都會完美地甩開跟蹤,準時出現在約定的場所。而且,不管仲根怎麽偽裝,他一眼就能看穿,毫不遲疑。

如果同樣是D機關的人還另當別論,仲根不認為D機關以外的人有如此能耐。

交換情報時也是如此。

蓮水分析美國現今的國力,精準得叫人嘖嘖稱奇。

鐵礦、煤炭、石油、有色金屬,以及棉花、羊毛等資源的含量;或是船舶、汽車、飛機的產量和總噸位……從鋼鐵的產量到成衣食品,幾乎所有產業情報都能精確掌握,從各方面計算出美國的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