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脇坂大他五歲的哥哥過世時,他才剛進當地的高中。

當時,離家到京都帝國大學法學院就讀的哥哥脇坂格,於二月某個冷冽的寒夜,被闖進出租屋的特高警察逮捕。

罪名是違反治安維持法。

這種事件嚴禁報道,脇坂的家人有半個多月都不知道這件事。半個月後,出租屋的房東寄來一封信,他的父母這才得知孩子被捕的事,大為錯愕。而且據信中所言,脇坂格在拘留所裏染上肺結核,每況愈下。

脇坂的父親以前受地方人士推舉,當過村長,算是地方上的名士。

父親接獲通報,先是對“家中名譽”受損感到怒不可抑。“斷絕父子關系”、“這和脇坂家無關”——家中痛罵聲此起彼落。擔心哥哥病情的母親淚流不止,一再出言說服,最後終於奏效。父親心不甘情不願地請一名熟識的警方人士幫忙,將哥哥接了回來,讓他在家中療養。

看到三個月沒回過家的哥哥,當時只是高中生的脇坂嚇得說不出話來。哥哥兩頰瘦削,顴骨高聳,只有那對像是因高燒而迷蒙的眼珠,始終左右張望——教人不敢相信與之前活潑開朗、總是笑臉迎人的哥哥是同一個人。

當時哥哥已無法自己行走。醫生診斷,這是極度營養失調所致。此外,脫下衣服一看,哥哥全身都是遭人拷打的傷痕。父親對返回老家的哥哥一句話也沒說,不,是避而不見。父親不許脇坂靠近哥哥,就只有母親一人負責照料。母親既沒說什麽,也沒問什麽,就只是在一旁照顧哥哥。半個月後,哥哥在家中過世時,她只是一味地哭。

哥哥的喪禮辦得很隆重。

由於此事未對外公開,所以當地人都認為前村長的兒子不幸因肺結核而死,感到不勝唏噓。

辦完喪禮後,身穿高中制服的脇坂,被喚至家中的客廳。他坐在父母面前,父親告訴他哥哥這次犯下的醜事,並提醒他現在是脇坂家的繼承人,不能再辱沒脇坂家的“名譽”,要他好好反省,奮發上進。脇坂默默聆聽父親訓示。他之所以什麽也沒說,是因為不忍再看到母親那憔悴、悲傷的模樣。

當時脇坂心裏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哥哥以前回家時都會對他說的事。

目前社會的實情。

都市的繁榮景象與農村貧困的落魄光景,可說是天差地別。財閥與軍部掛勾。獨善其身的高級官員。利用國家中飽私囊的政治家。為了獲取微薄的退休俸,父母祈求兒子戰死,或是陸續把女兒賣給娼寮。理應報道實情的新聞記者,如今卻靠軍方的機密費吃香喝辣,最後甚至還開口閉口尊稱“皇國”、“皇軍”,凈寫些歌功頌德的報道,充當軍方的走狗,一點都不以為羞恥……

“這社會不能一直這樣下去。現在的狀況實在太悲慘,正因為如此,我們非得進行改革不可。”

他想起先前哥哥說這些時,那明亮有神的雙眸。

為什麽結果會是這樣?

“衛,你聽好了。你哥他走了歪路,他那是鬼迷心竅。你千萬不能學你哥那樣,你就把他忘了吧。”

父親說的話,聽起來無比遙遠。脇坂不發一語地頷首,心中卻在呐喊。

——才不是!哥哥並沒有錯,他的想法是正確的,殺害他的世人才有錯!

喪禮結束後不久,他偶然在閣樓房間裏發現哥哥私藏的書籍和筆記本。

脇坂瞞著父母,貪婪地閱讀著。

裏頭所寫的,是“有形”的人類歷史。

原本人類是借由勞動而結合在一起。人類通過勞動才能成為“相似的存在”,進而結合在一起。自發性地交換借由勞動創造出的價值,能“塑造”出更富裕的社會。但這當中存在著一種不好的結構,會奪走勞動的意義,那就是資本主義。在資本主義社會下,勞工必定會遭到打壓,人就此成為物質的奴隸。人們疏遠勞動的成果,會使自己變得像沙粒般渺小。

這正是現今在這個國家四處蔓延的諸惡根源,也是一切矛盾的主因。

到底該怎麽做才好?

得從資本家手中奪回權利,由勞工獨占各種生產資料。驅逐軍部、財閥、官僚,進而打倒天皇制,這樣才會有一個理想的社會——由勞工親手建立的社會。

唯物史觀。

那些把單純的台風稱作“神風”而大驚小怪的家夥,看起來愚不可及。

照唯物史觀來看,共產主義社會的實現,是歷史必然的結果。

脇坂茅塞頓開。

在這黑暗的現實前方,應該有個光明的未來在等著他。

這種想法在現今的日本,是被嚴格禁止的危險思想,這點連身為高中生的脇坂也很清楚。

他知道自己就讀的高中裏,也有個研究共產主義思想的圈子,但脇坂完全不想和他們有所接觸。這當中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同學們組成的圈子相當排外,而且個個都擺出一副精英的模樣——但這個組織既脆弱,又幼稚(事實上,他們不久便被警方逮捕,離開了校園);二是因為他不想再讓母親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