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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機關用人的對象是“地方人”。

當初設立D機關時,結城中校的這項方針在陸軍內部引發強烈反對,但飛崎是個例外。他一路從陸軍幼年學校念起,經歷陸軍士官學校,最後官拜陸軍少尉,算是“血統純正”的陸軍軍官。

飛崎從小不知父母是何長相。他的父親是名三流畫家,在他出生前遠赴巴黎。後來聽人提起才知道,原來父親跟另一個年輕女人私奔了;而母親也在生下飛崎後不久,跟另一名年輕男人離家出走。他的父母後來如何,飛崎一直都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他這個被父母拋棄的嬰兒,被送回祖父母身邊,由他們養育。不過當時祖父母年事已高,不可能親自照顧像他這樣的嬰兒,所以實際照料他的,是從附近貧窮農家到家裏幫傭的一名未婚女性。

——千鶴姐。

年幼的飛崎總是這樣叫她,緊黏著她。在祖父母那寬廣的老宅裏,只有在她身邊,飛崎的內心才能感到安寧。

幾年後,她已不再到家裏幫傭,於是祖父母便命飛崎去參加陸軍幼年學校的入學考試。年邁的祖父母,面對與他們有所隔閡的飛崎,應該是不知拿他如何是好吧。也許對身為鄉下望族的祖父母來說,看到飛崎,總會讓他們想起自己兒子與媳婦的醜事。如果讓飛崎到陸軍幼年學校就讀,只要花少許的學費,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

飛崎在陸軍幼年學校和後來的陸軍士官學校,幾乎都是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這與大人的想法無關,是他與生俱來的能力與自尊心造就了這一切。

自陸軍士官學校畢業後,他一路擔任過連隊裏的士官預備生、見習士官、少尉。

連隊少尉最初的工作是對新兵進行初期教育訓練。

簡言之,就是讓通過征兵體檢加入陸軍的新兵,牢記直屬長官的官階和姓名。這項訓練得從直屬長官,即中隊長的官階和姓名開始默背,然後是上面的大隊長和連隊長。接著再從師團長一路到天皇陛下,從下到上全部灌輸進新兵腦中。這個訓練的主旨就是“喚起身為天皇子民,同時也是皇軍一員的自覺與感動”。

天皇的子民。

皇軍的一員。

日本陸軍這個組織如同以天皇為一家之長的大家族,要求每個人為了家長,更為了家族,自願舍命奔赴戰場。然而……

這太愚蠢了。

飛崎始終不明白,為什麽自己非得為家族犧牲,為什麽一定要舍命來守護家族?

對飛崎而言,他就讀幼年學校和士官學校,之所以都能取得優秀的成績,是為了自己,根本沒有想過再讓家族這種不確定因素來“攪局”。

新兵通過訓練,明白自己是天皇子民,是皇軍的一員,甚至有人為此落淚,這令飛崎百思不解。當然了,飛崎身為教官,不能將這種情感表現出來。他始終都以冷峻的眼神觀察四周和自己的內心,有效率地完成上級交付的任務。

而就在連隊因陸軍大演習而移師劄幌時,發生了那起事件。

當時,飛崎有名部下因蛀牙化膿,發燒至四十度,臉頰腫脹到幾乎快看不見右眼的程度。不巧的是,正好大隊長下令要那名部下擔任遠距離偵察兵。飛崎向大隊長陳情,請求改派其他人執行這項任務。但大隊長卻下令,要當事人馬上到大隊總部報到。

飛崎以防寒用的棉襖包覆那名因高燒而發抖的部下,一路扶著他走向大隊總部。大隊長一見兩人這副模樣,放聲怒斥:

“你這是接受作戰指示的態度嗎!生病又怎樣!為了大元帥陛下,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就算會死,你也得去!”

那名部下連站都站不穩,卻仍想要敬禮,飛崎加以制止,代他開口道:

“雖然您這麽說,但不過就是一個演習罷了,卻要人強忍病痛,還說什麽就算是死,也求之不得,這實在太愚蠢了。我不認為他現在能勝任遠距離偵察的任務。我要找人代替。”

“你說什麽……”

大隊長馬上臉色鐵青。

“你剛才說什麽?不過就是一個演習罷了……你的意思是,奉大元帥陛下之命的我,剛才說的那番話很愚蠢嗎?”

“我沒那麽說。”飛崎不知該如何應付這名不可理喻的對手,接著說道,“若有言語冒犯,我在此向您道歉。可是……”

“還有什麽可是不可是的!渾蛋,看我怎麽教訓你!媽的,你也是!竟然還穿著棉襖……馬上給我脫下,立刻出發!”

大隊長大步走近,伸手搭向部下身上那件棉襖的衣領,想要硬將它扯下。

“請等一下!”

飛崎忍不住擋在中間。

但當他回過神來時,大隊長已一屁股跌坐在他面前。

大隊長先是露出驚恐的表情,接著馬上指著飛崎大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