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天,本間接受了一名意外人物的訪問。

上海日日新聞

記者鹽冢朔

看到辦事員送來的名片,本間感到很納悶。

他應該不認識什麽記者才對,名片背後用潦草的鉛筆字寫了一句話。

——之前承蒙關照。

我看他是故弄玄虛——本間這麽想。本想將對方趕走,但他突然心念一轉,決定姑且見對方一面。

在辦事員的引領下走進上海憲兵隊事務所的人,是名身材細長、頂著一頭長發、略帶脂粉味的俊美男人。男人在辦公室的入口處不安地左右張望,一看到本間,馬上露出松了口氣的表情,向他走近。

“您好,好久不見了。因為昨天在聯合租界碰巧看見您,所以才……”

男人臉上泛著卑微的笑容,頻頻點頭鞠躬。本間望著他,這才想起對方的身份。

本間來到上海前,曾經擔任過一陣子特高刑警。

所謂的特別高等警察,通稱“特高”,是為了取締國內的反體制活動,在警察內部設置的一種“思想警察”。

他們的目標主要是左翼分子,即所謂的“激進分子”。本間擔任特高時,逮捕了許多思想犯,鹽冢朔也是其中之一。

當時鹽冢是東京帝國大學的學生,被視為左翼分子。

鹽冢是因為非常普遍的原因被逮捕的——他偷偷閱讀左翼雜志之類的禁書。

在當時遭逮捕的左翼學生當中,有人相當頑固,令本間為之咋舌;但鹽冢被逮捕後,馬上面如白蠟,渾身發抖,立刻改變了立場。在他被逮捕的短短兩天後,他寫下一份聲明書,聲明“今後將不再與左翼思想有任何關聯”,之後便獲得釋放。對鹽冢來說,左翼思想就像流行服裝一樣,不是什麽少不得的東西,不值得他用肉體和精神的痛苦來換取。

當時負責審問鹽冢的人正是本間。

由於此事過於無趣,本間早已忘了,但從鹽冢特別前來拜訪一事看來,對他而言,那或許不是一件小事。

鹽冢被帶往接待室,看著款待他的日本茶,顯得相當局促不安。

“您是什麽時候來上海的?早知道您到上海來,只要跟我說一聲,我就能帶您四處走走逛逛……”鹽冢討好似的說道。

本間苦笑著問他:

“你又是什麽時候到上海來的?上海日日新聞的記者?從那之後,你應該是真的洗心革面,認真工作,對吧?該不會在這裏又被不好的思想影響了吧……”

“絕無此事!我真的很認真,認真得不能再認真了。”

鹽冢神色慌張地擺手否認。

“如果您懷疑我說謊,請看我寫的報道,裏面沒有一字一句是對日軍不利的發言。”

本間低頭朝鹽冢遞出的報紙瞄了一眼,旋即擡起頭問:

“那麽,你今天找我有什麽事?總不會是來找我敘舊的吧?”

“被您看出來了。”

鹽冢聳了聳肩,故意做出撓頭的動作。

“是這樣的,我想向您打聽一下昨天的事件……那場恐怖事件,是針對及川分隊長來的嗎?”

看他迅速取出筆記本和鋼筆的模樣,看來,他說自己工作很認真並非虛言。

本間考慮了片刻後,決定告訴鹽冢目前的調查情況。

“我們已經逮捕數名與這起事件有關的中國嫌犯,目前正在審問中。視情況而定,也許會采取略微粗暴的調查方式,他們早晚會招認。只要他們坦承罪行,近日就會公布結果。”

“原來如此。‘嫌犯已遭逮捕’、‘目前正在偵訊中’,還有‘近日內就會公布結果’……”鹽冢一面作筆記,一面猛地擡頭道,“炸彈的出處呢?”

“正在全力調查中。”

“正在全力調查中……”

鹽冢合上筆記。

“這樣我明白了,報道只要照這個方向寫就行了,對吧?”

——這家夥……

本間嘴角輕揚。

坦白說,調查根本沒半點進展。別說是炸彈的出處了,就連嫌犯是誰也毫無頭緒,但這種事絕不能出現在新聞報道裏。新聞報道得提到抗日活動的嫌犯一定會馬上被判刑,若不這麽做,居住在上海的日本人便無法安心度日。就算是不實報道,為了讓居住在上海的國人能過得安穩,也只能請新聞機關協助配合了。

“謝謝您的接見,今後也請多多幫忙。”

鹽冢道完謝,站起身,正準備步出接待室時,似乎突然想起某件事,回身望向本間。

“對了,因為您對我多方關照,我就提供您一個情報當做回禮吧。”

“情報……什麽情報?”

“我想總隊長應該還不知道這件事情才對。”

鹽冢如此說道,再度坐回沙發,湊向本間。

“是這樣的,我到爆炸現場采訪時,偶然發現一位意外的人物……”

鹽冢壓低聲音,神秘兮兮地說出一段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