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波洛還要早起。為了讓他早點休息,我先下樓了,半路上停下來和波洛的侍從科蒂斯聊了兩句。

在我看來,他是個不善表達的人,反應有點兒慢,不過值得信賴,並且很能幹。自從波洛從埃及回來,他就一直在波洛身邊照料。他告訴我說,主人的身體本來很好,只是偶爾會犯嚴重的心臟病。但過去幾個月,波洛心臟的情況大大惡化。看來,大偵探生命的引擎正在漸漸熄火。

唉,波洛這一生可謂壯烈。盡管如此,想到我那位不願輕言放棄、與病魔英勇搏鬥的老朋友,我的心還是緊緊地揪起來。即便如今他虛弱的身體已經癱瘓在床,但他永不屈服的精神仍然支撐著他如往日一樣敏銳地探尋真兇。

我懷著悲傷的心情下了樓。沒有波洛的日子會怎樣,我無法想象……

客廳裏的牌局剛剛結束一盤,我被邀請加入。我想打一盤橋牌或許可以幫我轉移一下注意力,於是欣然答應。我頂替的是博伊德·卡靈頓,另外三家分別是諾頓、勒特雷爾上校和勒特雷爾太太。

“你看怎麽分組好呢,諾頓先生?”勒特雷爾太太說,“要不還是我們倆一組?剛才合作得很成功。”

諾頓禮貌地一笑,接著低聲說或許還是換一換為好。

勒特雷爾太太表示同意,不過我感覺她看起來很不高興。

最後是我和諾頓一組,對抗勒特雷爾夫婦。我注意到勒特雷爾太太明顯對這樣的分組很是不悅。她咬著嘴唇,一瞬間她身上的魅力和愛爾蘭口音都消失不見了。

我很快就明白了原因。我此後跟勒特雷爾上校一起打了很多次橋牌,他的牌技其實並不賴。在我眼裏,他是那種中等的玩家,只是有點兒記不住牌。就因為這一點,他時不時就會犯下嚴重的錯誤。但此時跟妻子一組的他錯誤連連。妻子的在場顯然讓他感到緊張,這直接導致他的牌技僅能發揮出正常水平的三分之一。勒特雷爾太太確實打得很好,不過讓跟她打牌的人很不舒服。她處處占盡先機,只要對方不發現就毫無顧忌地犯規,而當規則對她有利時就立即為自己伸張正義。她尤其擅長快速地用余光偷窺對手的牌。換句話說,她打牌就是為了贏。

我很快就明白波洛說勒特雷爾太太唇舌如劍是什麽意思了。牌桌上的她完全沒有了平素的矜持,她那可憐的丈夫稍一出錯她就口無遮攔地惡語相加。諾頓和我也感覺很不舒服,好不容易終於挨到牌局結束。

我們倆都托詞時間已晚離開了。

諾頓邊走邊漫不經心地跟我聊著他的感受。

“我說,黑斯廷斯,剛才那盤真是太可怕了。我看到那個可憐的老夥計被欺負成那樣就氣不打一處來。你再看看他那忍氣吞聲的模樣!可憐的夥計。真不像原來那個火爆脾氣的駐印上校。”

“噓。”我趕緊提醒他小聲一點兒,因為他不經意間越說聲音越大,我擔心勒特雷爾上校會聽到。

“是啊,真是可怕。”

我發自內心地說:“即便他有一天用斧子砍死自己的老婆,我也能理解。”

諾頓搖搖頭。“他才不會呢。他就是個受氣的坯子。他還是會一如既往地一口一個‘是的,親愛的,不,親愛的,對不起,親愛的’,揪著胡子溫順地低聲說著,直到死為止。就算他想,他都硬氣不起來!”

我難過地搖搖頭,因為我感覺諾頓說得沒錯。

我們在大廳裏停了一下,我注意到通往花園的側門是開著的,風正從那裏刮進來。

“是不是應該把門關上啊?”我問道。

諾頓猶豫了片刻才說:“唔——呃——也許還有人沒回來吧。”

我腦海中突然升起一陣疑惑。

“誰在外面?”

“我估計是你女兒——還有——呃——阿勒頓。”

他努力讓聲音顯得平靜無奇,但剛剛跟波洛聊過的我,聽了這話立刻不安起來。

朱迪斯——和阿勒頓在一起。我女兒朱迪斯那麽聰明冷靜,應該不會跟那種男人混在一起吧?她應該早就看穿他是怎樣的人了吧?

我回到房間,一邊脫衣服還一邊反復告訴自己不要擔心,但那股淡淡的不安久久不去。我根本睡不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

臨睡前的心事就是這樣,不管什麽事都會在心裏放大好幾倍。我感到一股絕望和失落流過全身。要是我親愛的妻子還在世就好了。我一直對她的判斷力十分信賴。她一直是那麽睿智,也比我更理解孩子。

沒有她我感覺自己十分無力。我對孩子們的安全和幸福負有責任,但我是不是能擔得起這樣的責任呢?上帝保佑,我可不是個聰明人。我辦錯過事,犯過很多錯誤。如果朱迪斯不珍惜自己的幸福,她會受苦的——

想到這兒我絕望地打開燈,坐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