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電僧幾乎不知道它該相信什麽了。

它在過去數小時內體驗了多得令它頭暈目眩的信仰體系,絕大多數未能向它提供其核心程序永遠在追尋的長期的靈性慰藉。

它受夠了。說真的。而且很累,很沮喪。

不止這些,它驚訝地發現它很想念它的馬。那是一頭遲鈍而溫順的動物,它的意識命中注定要永遠追尋遠超區區馬匹之理解力的崇高東西,實在不該浪費心思去牽掛它,然而話雖如此,它還是很想念它的馬。

它想坐在馬背上。它想愛撫它的馬。它想感受馬不理解某些事物的感覺。

它琢磨著馬在哪兒。

它哀傷地坐在樹杈上,兩條腿吊著,在這兒過了一夜。為了追尋某個狂野離奇的幻夢,它爬上這棵樹,結果下不去了,只好待到天亮。

此刻盡管天亮了,它依然不知道該怎麽下去。它有一瞬間危險地幾乎相信它能飛,但反應迅速的錯誤檢查協議旋即插手,對它說你別犯傻。

然而問題仍舊存在。

無論是什麽樣的信仰火焰燃燒著它,什麽樣的信仰之翼鼓舞著它,促使它在午夜的魔法時刻爬上這棵大樹的枝杈,它們和從前無數個熾烈燃燒的夜間信仰一樣,依然沒有給它留下指示:明早它們拋棄它以後,它該怎麽爬下去?

說到——更確切地說,想到——熾烈燃燒的東西,天亮前的某個時候,離這兒有些遠的某個地方,曾經出現過一個熾烈燃燒的顯眼東西。

坐在某種發自肺腑的靈性召喚拉著它坐的這棵除了高得各種不便外普通得令人尷尬的大樹上,它覺得那東西就位於它來的那個方向上。它渴望前去崇拜那團火光,永遠效忠它的神聖光芒,然而就在它絕望地尋找爬下枝杈的道路時,救火車紛紛趕到,撲滅神性的輝光,於是又一個信仰被拋出窗外。

太陽已經升起幾個小時,雖說它盡可能地消磨時間,相信雲朵,相信嫩枝,相信某種特定形式的飛行甲蟲,但此刻它相信自己受夠了,同時百分之百地確信,它餓了。

它真希望自己預見到了饑餓,在它昨晚探訪過的住宅給自己補充一些食物。昨晚它扛著神聖的負擔到那裏,將之藏在神聖的餐具櫥裏,但離開時它沉浸在白熱的激情之中,相信食物這種凡俗瑣事沒什麽了不起的,那棵樹肯定也能給它。

好吧,樹確實給了它食物。

樹上有嫩枝。

但電僧不吃嫩枝。

事實上,想到這兒,它對自己昨晚相信的某件事情有點不太確定了,而那件事情導致的某些結果讓它有點困惑。有人向它下了明確的指令,叫它“開槍”[1]。它奇怪地覺得自己必須服從,然而這個命令是用它才學會兩分鐘的語言下達的,它如此不假思索地執行也許是個錯誤。它開槍打死的那個人的反應無疑有點極端。

在電僧的世界裏,一個人要是像那樣被開槍打死,下個星期總能回來演下一集,但它覺得這個人似乎做不到。

一陣風吹過大樹,大樹輕快地搖擺。它向下爬了一小段。前一部分其實很容易,因為枝杈長得頗為密實。但最後一段似乎是個難以逾越的障礙——垂直下墜,有可能造成嚴重內傷或撕裂傷,甚至導致它開始相信某些特別怪異的事情。

野地遠處的一個角落傳來交談聲。一輛卡車靠著路邊停下。它仔細找了一會兒,但沒找到任何值得相信的東西,於是繼續內省。

它想起昨晚腦袋裏出現的一個奇函數。它以前從未遇到過,但覺得這個奇函數有可能是它聽說過的某種東西:悔恨。它開槍打死的那個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這幅景象讓它不太舒服。電僧剛開始走開了一會兒,後來又回去仔細查看。那個人臉上的表情無疑在說出事了,出的事完全出乎他的意料。電僧擔心自己很可能毀了此人的這個晚上。

然而,回頭再想,只要你做了你堅信正確的事情就行,這才是重點。

它接下來堅信正確的事情是,既然它毀了此人的這個晚上,至少應該送他回家才對。它飛快地翻了一遍死者的口袋,找到一個地址、幾張地圖和幾把鑰匙。這一趟走得很艱苦,但信仰幫助它撐到了終點。

“衛生間”這個詞出乎意料地飄過野地。

它又擡起頭,看著遠處角落裏的卡車。穿深藍色制服的男人正在向穿粗布工作服的男人解釋什麽,後者似乎不太高興。風吹來了“直到我們找到主人”和“無疑徹底瘋了”這些字詞。穿粗布工作服的男人似乎接受了自己的處境,但談不上心甘情願。

幾分鐘後,一匹馬被從卡車車廂裏牽出來,領進野地。電僧大吃一驚。它的線路震顫不已,詫異湧動。終於出現了它能相信的東西,一個真正的奇跡,它泛濫而隨意的虔誠信仰總算得到獎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