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3/6頁)

理查德有個他特別討厭的人的名單,不長,但邁克爾·溫頓—威克斯的名次非常高。

某些人不但有特權,而且覺得整個世界並不明白特權人士面臨的難題,因此總是自憐自艾,理查德從心底裏厭惡這種想法,所以討厭邁克爾。與此同時,邁克爾也討厭理查德,原因非常簡單:理查德討厭他,而且從不掩飾。

邁克爾慘兮兮地慢慢扭頭望向走廊,蘇珊這時也走進來。她看見理查德,停下腳步。接著她放下手包,解開圍巾,松開大衣的紐扣,脫掉大衣,遞給邁克爾,走到理查德身旁,扇了他一個耳光。

“我整個晚上都在憋這一招,”她怒氣沖沖地說,“別假裝你背後是你忘記帶來的一束花了。這個把戲你已經耍過了。”她轉過身,跺著腳走開。

“這次我忘記的是一盒巧克力,”理查德悶悶不樂地說,對著她越走越遠的背影伸出手,“我爬了那麽高的外墻,結果忘了帶。進來以後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不是很好笑。”蘇珊說。她惡狠狠地走進廚房,聽聲音像是在用雙手磨咖啡。她看上去總是那麽幹凈、甜美和優雅,骨子裏的脾氣卻大得可怕。

“真的,”理查德完全不理睬邁克爾,“我險些摔死。”

“我可不會上你的當,”蘇珊在廚房裏說,“要是想試試被又大又鋒利的東西砸,不如過來給我說個笑話。”

“這會兒說對不起大概已經毫無意義了吧。”理查德喊道。

“你說呢?”蘇珊惡狠狠地走出廚房,閃著兇光的眼睛盯著他,兩只腳真的在跺地板。

“說真的,理查德,”她說,“你大概又要說你忘記了吧。你怎麽有臉站在這兒,兩條胳膊兩條腿一個腦袋,就好像你真是個活人?你這種行為,連阿米巴痢疾原蟲都會覺得羞愧。我敢打賭,最低等的阿米巴痢疾原蟲偶爾都會帶女朋友去胃部黏膜跳兩圈狐步舞。唉,希望你今晚過得很糟糕。”

“確實糟糕,”理查德說,“你肯定不會喜歡的。衛生間裏有匹馬,你知道你有多麽討厭這種事。”

“哦,邁克爾,”蘇珊粗暴地說,“別像塊沒魂布丁似的傻站在那兒。非常感謝晚餐和音樂會,你是個好人,我很高興可以一整個晚上聽你訴說煩惱,能暫時忘記我自己的煩惱挺不錯。現在我只想找到你要的書,打發你回家。因為我很快就要開始上躥下跳、大發雷霆了,而我知道那樣會觸痛你纖弱的感性靈魂。”

她從他手上拿起大衣掛好。抱著大衣的時候,邁克爾似乎完全沉浸在抱大衣這個任務之中,對其他的事情茫然無知。沒了大衣,他變得失落和脆弱,被迫重新面對生活。他轉動那雙陰沉的大眼睛,重新望向理查德。

“理查德,”他說,“我,呃,讀了你在……《洞察》雜志上的文章。論音樂和,呃……”

“分形景觀。”理查德截斷他的話頭。他不想和邁克爾交談,更不想被拖進與邁克爾那份惡心的雜志有關的討論中。更確切地說,曾經屬於邁克爾的那份雜志。

理查德不想談的,其實就是雜志易手這件事。

“呃,對。非常有意思,是的,”邁克爾用他過於圓潤的絲滑聲音說,“山的形狀,樹的形狀,各種各樣的東西。循環藻類。”

“遞歸算法。”

“哦,對,沒錯。非常有意思。但錯得厲害,錯得太離譜了。哦,我說的是對雜志而言。說到底,那畢竟是藝術評論。我絕對不可能允許這種事情。羅斯徹底毀了雜志。徹底。他必須滾蛋。必須。他沒有任何感性,他是個小偷。”

“他不是小偷,星期三,你的話太荒謬了,”理查德怒道,盡管下過決心,但他還是被拖進了這個話題,“他和你出局毫無關系。你出局,是因為你自己的愚蠢錯誤,你……”

有人倒吸一口涼氣。

“理查德,”邁克爾用他最柔和、最平靜的聲音說——和他爭論就好像被絲綢降落傘纏了個正著——“我認為你不明白,非常重要的是……”

“邁克爾。”蘇珊溫柔但堅定地拉開門。邁克爾·溫頓—威克斯微微點頭,似乎有些泄氣。

“你的書。”蘇珊又說,遞給他一本年代久遠的小書,看題目,說的是肯特郡的教會結構。他接過書,嘟囔著說了幾聲謝謝,盯著理查德看了幾秒鐘,像是忽然發現了什麽怪事,然後收拾起心思,點頭告別,轉身離開。

邁克爾走後,理查德才意識到他先前有多麽緊張,此刻才忽然放松下來。他一向厭惡蘇珊對邁克爾格外寬容的態度,雖說她一向通過粗暴對待邁克爾來掩飾這一點。也許蘇珊的掩飾行為才是理查德厭惡的。

“蘇珊,我能說什麽呢?”他沒什麽底氣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