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戈登·路站在他所謂的小木屋前,關於身為死者的某些不便之處的想法悄然爬上他的心頭。

按照其他人的標準,這是一幢頗為寬敞的屋子。他從小就想要一幢鄉間小木屋,當他終於買得起時,他發現他擁有的金錢早就超過了他想象中自己有可能擁有的。他買了一幢寬敞的教區長舊宅,盡管這幢房子有七間臥室和四英畝劍橋郡陰冷潮濕的土地,他依然稱之為“小木屋”。真正小木屋的所有者當然不會因此而親近他,然而假如戈登·路會根據別人親不親近他而改變他的行為,那他就不是戈登·路了。

當然,他現在已經不是戈登·路了。他是戈登·路的鬼魂。

他是口袋裏裝著戈登·路的鑰匙的鬼魂。

正是因為意識到這一點,他才在他那不可見的行進軌跡上停頓了片刻。他無比排斥穿墻的念頭。他一整個晚上都在拼命避免這種事。他掙紮著企圖抓住他碰到的所有物體,為的就是驅散這個念頭,從而證明自己是有實體的。進入這幢屋子,屬於他的屋子,除了打開正門、邁著業主的步伐走進去,其他任何方法都會給他帶來強烈的失落感。

他望著屋子,打心底裏希望它不是維多利亞哥特式住宅的極致樣板,希望月光沒有冷冷地照亮狹窄的山墻小窗和可憎的塔樓。買下這幢屋子的時候,他開過一些愚蠢的玩笑,說它看上去活該鬧鬼,但沒想到有朝一日它真會鬧鬼,作祟的還是他自己的鬼魂。

靈魂深處的寒意攥住他,他悄無聲息地走上車道,遠比住宅本身古老的紫杉在左右兩側依稀可辨。別人有可能在這麽一個夜晚走上這麽一條車道,擔心遇到他這麽一個幽靈,這樣的想法委實令他煩惱。

左側林立的紫杉背後能依稀看見舊教堂的龐然身影,這座教堂日益衰敗,與臨近村莊的另外幾座教堂輪流使用,主持儀式的教區牧師總是氣喘籲籲地蹬著自行車來到這兒,然後氣餒地發現只有屈指可數的幾位教徒在等他。月亮在教堂的尖塔背後冷眼旁觀。

他的眼睛忽然捕捉到一絲微弱的動靜,屋子旁邊的灌木叢裏似乎有個黑影在移動,他對自己說,只是你的想象而已,死亡的重負讓你過度緊張。這兒有什麽東西能嚇住他呢?

他繼續向前走,繞過教區長館的廂房,走向常青藤盤繞的陰暗門廊深處的正門。他忽然詫異地意識到屋裏亮著燈光。有電燈光,還有壁爐的閃爍火光。

過了一兩秒,他才想到家裏準備好了要迎接他的,不過當然不是現在這個狀態的他。老管家本奈特夫人應該來過,為他鋪床、生壁爐、做一頓簡單的晚飯。

電視應該也開著,特地為他打開的,好讓他一進門就不耐煩地關掉。

他的腳底沒能在礫石上踩出嘎吱嘎吱的聲音。盡管他知道開門的企圖肯定會招致失敗,但他還是忍不住首先走向前門,想先試試看他能不能打開前門,等打不開之後,他會縮進門廊的陰影深處,閉上眼睛,可恥地放任自己穿過墻壁。他走到門口,停下腳步。

門開著。

只開了半英寸,但確實開著。他的靈魂在驚恐和驚訝中撲騰。門怎麽會開著?本奈特夫人對這種事向來一絲不苟。他站在那兒,猶豫了幾秒鐘,然後不無困難地把身體壓在門板上。盡管他只能向門板施加微乎其微的壓力,但門還是不情不願地慢慢開得更大,鉸鏈發出抗拒的呻吟聲。他走進屋子,沿著鋪了石板的門廳向前走。寬闊的樓梯通往黑洞洞的樓上,門廳兩側的房門都關著。

離他最近的房門通向客廳,壁爐在客廳裏熊熊燃燒,他能隱約聽見深夜電影裏汽車追逐的聲音。他和亮閃閃的黃銅門把手搏鬥了一兩分鐘,徒勞無功之下被迫承認他遭遇了恥辱的挫敗,突如其來的憤怒控制了他,他徑直撞向那扇門——然後穿了過去。

裏面這個房間是舒適而溫暖的家居生活的寫照。他踉踉蹌蹌地撲進房間,未能阻止自己在飄浮中穿過一張輕便小桌,桌上擺著厚實的三明治和保溫杯裝的熱咖啡,他穿過有軟墊的扶手椅,掉進爐火,穿過熾熱的厚磚墻,來到隔壁冷冰冰黑洞洞的餐廳。

回客廳的門同樣關著。戈登呆呆地摸索了一會兒,最終不可避免地承認現實,他鼓起勇氣,冷靜而平和地穿過這扇門,第一次注意到木頭內部的豐富紋理。

戈登幾乎無法承受房間的舒適感覺,漫無目標地走來走去,靜不下來,試圖讓爐火的溫暖和活力穿過他。然而爐火無法溫暖他。

他心想,鬼魂每天夜裏都該做些什麽呢?

他坐下,坐立不安地看電視。可是沒多久,追車戲就演到平靜的結局,屏幕上只剩下灰色的雪花點和嘩嘩的白噪音,而他還沒法關掉電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