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戈登沿著黑黢黢的公路淒慘地向前飄,更確切地說,努力向前飄。

他覺得,身為一個幽靈——他不得不對自己承認,他已經變成了一個幽靈——他應該能夠飄起來。他對幽靈知之甚少,但覺得既然沒了實質性的軀體可以拖著走來走去,那麽老天總得給你一些補償吧,補償中應該有飄行能力。然而,沒門兒,他似乎還是要一步一步走完這段路。

他的目標是回家。他不知道他回到家裏後能做什麽,但就算是幽靈,也必須有個地方過夜,他覺得待在熟悉的環境裏會有幫助。有什麽幫助呢?他不知道。至少這段路給了他一個目標,他回家以後可以再想一個目標出來。

他沮喪地從一根電線杆走到下一根電線杆,在每根電線杆前停下,上下打量殘缺的自己。

他肯定自己越來越像一條遊魂了。

他有時候會消退得近乎於不存在,比霧氣中的一團幽影好不到哪兒去,仿佛夢境中的自己,隨時都會蒸發散去。有時候他似乎堅實得又成了實體。他有一兩次企圖靠在電線杆上,但一個不小心就會穿過去。

最後,盡管一萬個不情願,但他還是轉動思緒,開始思考他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這份不情願真是奇怪。他確實不想去琢磨這個問題。心理學家說意識時常會壓抑創傷性事件的記憶,他覺得這多半就是答案。一個陌生人跳出你的車的行李箱,一槍打死你,假如這都不能算創傷性事件,那麽他很想知道什麽才能算。

他疲憊地艱苦跋涉。

他努力回憶那條黑影的樣子,但感覺就像用針戳蛀牙,他轉而去想其他東西。

比方說,他更新過遺囑嗎?他不記得了。在心裏記下一條,明天打電話給律師,然後又在心裏記下一條,他不能再像這樣在心裏做筆記了。

離了他,公司能活下去嗎?兩種可能性他都不怎麽喜歡。

他的訃告呢?這個念頭讓他從骨頭裏發冷,雖說不知道他的骨頭去了哪兒。他能搞到一份訃告拷貝嗎?訃告會怎麽說他?那幫混蛋最好把他寫好一點。看看他都做到了什麽。單槍匹馬拯救了英國軟件業:巨額出口,慈善捐款,科研獎學金,開太陽能潛水艇橫渡大西洋(失敗,但依然是個有益的嘗試)——各種各樣的偉績。他們千萬別又挖出五角大樓的爛事,否則他就放律師去收拾他們。他在心裏記下一筆,明早打電話給……

夠了。

再說,死人能起訴別人誹謗嗎?只有他的律師才知道,而他明早沒法打電話給律師。他毛骨悚然地認識到一個問題,在他離開生者國度時留下的所有事物裏,他最懷念的東西就是電話,他堅定不移地將思路轉向它不肯去的另一個方向。

那條黑影。

他覺得那條黑影非常像死神本尊的身影,還是說想象力在戲弄他?那條戴兜帽的黑影是他夢見的嗎?那條黑影,無論是戴著兜帽還是穿休閑裝,待在他的車的行李箱裏幹什麽?

一輛車在公路上嗖的一聲超過他,消失在夜色中,帶走了有如綠洲的一團燈光。他想到被他遺棄在路邊的奔馳,他多麽渴望有著皮革內飾和空調的溫暖車廂,這時一個奇異的念頭忽然躍入腦海。

他能不能找個辦法搭車?有人能看見他嗎?要是能看見,他們會有什麽反應?好吧,只有一個辦法能找到答案。

他聽見又一輛車從背後開來,於是轉身面對它。兩團模糊的燈光穿過霧氣越來越近,戈登咬住他幽靈的牙齒,豎起大拇指招呼那輛車。

車開了過去,就當他不存在。

沒戲。

他憤怒地朝著越來越遠的紅色尾燈豎起中指,視線穿透舉起的手臂,他發覺現在不是他最顯眼的時刻。他能用意志力在需要時把自己變得更顯眼一些嗎?他眯起眼睛,集中注意力,然後意識到他必須睜開眼睛才能確定結果。他再次嘗試,盡其所能聚集精神,但結果並不讓他滿意。

盡管情況確實有了一丁點可喜的變化,但無法持久,他幾乎立刻就恢復了原狀,不管他壓上多少心靈力量都一樣。假如他想讓其他人感覺到他的存在,或者至少看見,那他就必須非常精確地卡準時間。

又一輛車從背後開近,速度飛快。他再次轉過身,豎起大拇指,等時機來到,才用意志力讓自己顯形。

這輛車稍微拐了一下,隨即打直方向,只是略略放慢車速。好吧,有進步。他還能怎麽做呢?首先,他可以站在路燈柱底下,其次,他可以多加練習。他肯定能攔住下一輛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