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戈登·路躺在地上,不知道如何是好。

他死了。這一點似乎沒什麽疑問。他的胸口有個可怕的窟窿,但淌出來的血已經減緩成涓涓細流。除此之外,他的胸部一動不動,事實上,他身體的其他部分也一樣。

他擡起頭,從左向右看,很清楚地發現,他全身上下無法動彈的部分,沒有一個是他身體的組成部分。

霧氣緩緩地籠罩他,沒有解釋任何問題。幾英尺外,他的霰彈槍在草地上靜靜地冒煙。

他繼續躺在那兒,就像淩晨四點醒著躺在那兒的任何一個人,心緒無法平靜,但又想不出事情可以做。他意識到他剛才進入了某種休克狀態,這大概能解釋他為什麽難以清晰地思考,但無法解釋他為什麽居然能夠思考。

死後會發生什麽事情——當然了,假如會發生任何事情——你會去天堂、地獄還是煉獄,抑或是會徹底湮滅?這場激烈的大辯論已經持續成百上千年,但有一點毫無疑問:你死後,肯定會知道答案。

戈登·路死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他從未遇到過眼下這樣的局面。

他坐起來。坐起來的這具軀體感覺起來和躺在地上逐漸變涼的那具軀體同樣真實,血液的熱量化作縷縷蒸汽,與冰冷夜風送來的薄霧混在一起。

他進一步嘗試,試著站起身——動作緩慢,感覺奇異,搖搖晃晃。地面好像能夠支撐他,承載他的重量。但另一方面,他似乎並沒有體重需要承載。他彎腰撫摸地面,卻只感覺到某種仿佛橡膠的阻力,就像胳膊發麻時企圖撿東西的那種感覺。他這條胳膊全無知覺。他的兩條腿也是,還有另一條胳膊,還有整個軀幹和頭部。

他的身體死了。他不知道為什麽意識沒死。

他傻乎乎地站在那兒,陷入無休止的冰冷的驚恐,盤卷的霧氣緩緩穿過他。

他轉身望向自己,震驚於一動不動躺在地上血泊中的那個自己,皮膚想要起雞皮疙瘩。更準確地說,他想要能起雞皮疙瘩的皮膚。他想要血肉之軀。但他沒有。

驚恐的尖叫脫口而出,但沒發出任何聲音,也無處可去。他顫抖起來,卻什麽都感覺不到。

音樂和一團燈光,來自他的轎車。他走向奔馳。他盡量走得穩當,但步伐虛弱而無力,遲疑而……呃……不真實。腳下的地面缺乏質感。

駕駛員一側的車門依然開著,他沖下車去關箱蓋時沒有關門,他以為只需要兩秒鐘而已。

但時間已經過去了足足兩分鐘,兩分鐘前他還活著。那會兒他還是個活人。那會兒他以為自己很快就會沖回車上繼續開車。兩分鐘,生死相隔。

太瘋狂了,對吧?他忽然心想。

他繞過車門,彎腰看車外的後視鏡。

他看上去就像他自己,盡管是像一陣驚駭後的他自己——倒是不稀奇——但就是他自己,這很正常。眼下這個情況肯定是他的幻想,某種恐怖的清醒夢。他忽然有了個想法,於是對著後視鏡哈氣。

什麽都沒有。沒有凝結出哪怕一個小水珠。醫生見了無疑會滿意,他們在電視上總是這麽做——鏡面上沒有凝結濕氣,說明沒有呼吸。也許,他緊張地心想,也許都怪帶加熱裝置的車外後視鏡。這輛車的車外後視鏡有加熱裝置嗎?銷售員好像嘮叨了很久加熱、電動、伺服輔助?車外後視鏡也許是數字化的。沒錯,就是這樣。數字化、自加熱、伺服輔助、電腦控制、防哈氣的車外後視鏡……

他意識到他完全在胡思亂想。他慢慢轉身,再次驚恐地望著躺在地上、半個胸膛被打飛的那具軀體。醫生見了肯定會滿意。假如那是別人的軀體,這幅景象無疑很恐怖,但那是他自己的……

他死了。死了……死了……他努力讓這個詞在腦海裏戲劇性地敲響喪鐘,但怎麽都做不到。他沒有變成電影的音軌,只是死了而已。

他驚恐而著迷地望著自己的軀體。看著它臉上蠢笨如驢的表情,他越來越哀傷。

當然了,完全可以理解。有人躲在你那輛車的行李箱裏,用你自己的霰彈槍朝你胸口開槍,無論你是什麽人,這一刻恐怕都只會是這個表情。話雖如此,但想到要以這麽一副模樣被人發現,他心中就一陣難過。

他在軀體旁跪下,希望能重新排列五官,擺成算是有點尊嚴的樣子,至少不能沒有起碼的智商。

事實證明,這個任務困難得幾乎不可能完成。他試著揉捏皮膚,那熟悉得讓人害怕的皮膚,但無論如何都抓不住它,更確切地說,他抓不住任何東西。感覺就像你企圖用被壓麻了的手臂捏橡皮泥,但你的手不是從模型上滑開,而是徑直穿過去。就此刻而言,他的手徑直穿過他的臉。

真該死,他竟然連這麽簡單的小事都做不好,厭惡、恐慌和憤怒吞沒了他,他忽然驚訝地發現自己在狂怒中緊緊掐住屍體的喉嚨使勁搖晃。他在震驚中踉蹌後退。經過這麽一番折騰,結果只是給愚蠢得讓人發狂的表情添加了上撇的嘴角和眯起的眼睛。還有脖子上如花朵般綻放的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