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詭計與欲望 第四章(第2/6頁)

她問道:“您要喝點咖啡嗎?”

“非常感謝,如果不太麻煩的話。”

凱特問道:“需要我幫忙嗎?”

“不會花太長時間的。”

凱特明顯把這當作默許的意思,便跟著女孩走進了廚房,門半敞著。達格利什想,這種對待他人以及他們的當務之急時所做出的不情感用事、注重實用性的回應很符合她的風格。她不需要虛張聲勢,也不作隨意揣測,就能夠把最尷尬的局面轉變成幾乎正常的場合。這是她的優勢之一。現在,在水壺蓋和陶瓷杯具的叮當聲裏,他能聽到她們的聲音,幾乎就是再尋常不過的對話。從他能捕捉到的幾個詞句來判斷,她們似乎是在討論兩個人都買了的一套電熱水壺的好處。他突然覺得自己不應該在這裏,作為一個探長和一個男人,他在這裏是多余的。沒有他這種充滿雄性毀滅氣息的人存在,她們可能會相處得更好。甚至連這個房間似乎都對他充滿敵意,他幾乎可以說服自己他聽到的低微、片段的字句是這兩個女人針對自己進行的密謀。

咖啡機傳來了刺耳的轟鳴。這麽說她用的是剛磨好的新鮮咖啡豆。當然了,她肯定會下功夫好好煮咖啡的。她和她的情人肯定經常一起喝咖啡。達格利什環視了一圈起居室,長長的窗戶外是倫敦地平線的遠景。房間的家具體現出一種相對正統的好品位。沙發上鋪著鹿皮亞麻布,沒有一絲皺褶,依然古樸,看起來很昂貴,那種莊重、嚴肅的設計風格很有可能是斯堪的納維亞出品。壁爐的兩側有配對的扶手椅,外表比沙發磨損得更嚴重。壁爐本身是現代化的產品,幹凈、整潔的壁爐裏放著一排白色的木頭。他發現這是最新的燃氣型壁爐,能夠給人一種煤炭在燃燒、火焰熊熊的錯覺,這樣她就可以一聽到博洛尼的門鈴聲就啟動壁爐,瞬間提供溫暖與舒適。如果議院裏、家裏或選區有事,他沒法來找她,第二天早上火爐裏也不會有燃盡的冰冷灰塵用這種畫面顯而易見的象征意義來嘲諷她。

沙發上面有一排水彩畫,質量上乘,繪著溫和的英格蘭風景。他想他認出了一幅李爾和另一幅科特曼的作品。他猜想這些是否是博洛尼的饋贈,也許他是通過這樣一種方式轉給她一些有價值的物品,他們兩個人可以一起欣賞,也不會傷到她的自尊心。壁爐對面的墻上從地板到天花板裝滿了可調整位置的活動木頭架子,上面放了一套簡易的音響設備、成堆的唱片、一台電視機和她的書本。他走到近前仔細觀察,並將書本輕輕翻開,發現她曾就讀於雷丁大學的歷史系。如果把書拿走,把水彩畫換成流行的海報,這就有可能是一座新建公寓樓的樣板間,用這種無害又傳統的好品位吸引潛在的買家。他想:有些房間設計出來就是為了讓人逃離的,那種陰冷荒涼的接待室,人在裏面會束緊盔甲,來抵禦外面的真實世界;還有些房間設計出來就是為了讓人回歸,讓那些患幽閉恐懼症的人能從繁重的日常工作與掙紮中逃離出來。這個房間本身就是個小世界,一個靜止的中心,供給不多,但是包含了一切主人生活中的必需品。這處公寓不僅僅是財產方面的一項投資,而是她所有的資產都投入了進來,既包括金錢資產也包括情感資產。他看了看沿著窗台擺著的那一排植物,種類繁多,都被精心打理過,看起來健康而有光澤。但是,它們為什麽會不光澤呢?畢竟她總是在這裏照料它們。

兩個女人回到了客廳,沃什伯恩小姐端著一個托盤、一把咖啡壺、三個大號的白杯子、一罐熱牛奶和一些方糖塊。她把東西都放在咖啡桌上。達格利什和凱特在沙發上坐下來。沃什伯恩小姐為他們倒了咖啡,也給自己倒了一杯,然後端著杯子走到壁爐邊坐下。像達格利什預料的那樣,咖啡美味極了,但是她沒有喝。她從對面望過來,說:“電視新聞裏面說有刀傷,什麽傷?”

“您就是這樣才知道的嗎?通過電視新聞?”

她極其苦澀地說:“當然了,不然我會怎麽聽說?”

達格利什被突如其來的一陣憐憫擊中,這種感覺如此強烈,有那麽一會兒他甚至不敢開口。與憐憫相伴的是對博洛尼的憎恨,他被自己這種強烈的恨意嚇到了。這個男人肯定知道自己有突然身亡的可能。他是個公眾人物,他肯定知道總是會有這種風險。博洛尼就不能找到一個人,向他透露自己的秘密嗎?這樣這個人就可以把這個消息告訴她,前來拜訪她,至少讓她覺得他考慮過要盡量減輕她的痛苦。他就不能在自己過於忙碌的生活裏找到一點空閑時間給她寫一封信,以備自己突然死亡,這封信就會被秘密地送到她手上嗎?還是說他過於傲慢,覺得自己對於那些對不如自己的人來說致命的風險——比如冠心病、車禍、愛爾蘭共和軍策劃的爆炸事件——都是可以免疫的?這股憤怒漸漸褪去,只留下了一股自我厭惡。這種指責同時也針對他自己。他想:我不是也很有可能會這樣行事嗎?即便是在這個方面,我們都很相似。如果在他的心中有冰存在,那麽我的心裏也是結冰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