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詭計與欲望 第四章

斯卡斯代爾旅社占地較大,整體呈L形,是現代化的磚房公寓,一系列突出的不規則陽台沒有增強外觀的視覺效果,反而讓它看起來有些變形。兩塊草地之間有一條石路,通向天棚遮蓋的門廊。兩塊草坪的中間各有一張圓形的花床,種滿了一圈圈由白漸黃的小麗花,最中間則是火紅色的,向上豎起,就像是一只充血的眼睛。左邊的一條私人車道引導著車輛進入後面的車庫以及一塊做了標記的停車處,標記上警示說這裏僅供斯卡斯代爾旅館的來賓使用。房子背面的一排小窗就在停車場上方,達格利什知道房客對於未經許可的隨意停車多麽擔憂,他猜想會有人專門盯著看有沒有陌生的車輛過來。博洛尼肯定會覺得把車停在斯坦摩爾地鐵站的公園綠地更安全,然後爬坡走完最後這四分之一英裏的路,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無名的上班族,拿著不起眼的公文包,裏面裝著紅酒和在貝克街或者威斯敏斯特地鐵站附近的花店買來敬獻的花束。斯坦摩爾離他的目的地也不算遠,事實上,正好在他前往赫特福德郡選區辦公室的路上。這樣他就能在周五晚上的倫敦生活與周六早上選區接待會之間的間隙抽出一小時的時間。

他和凱特沉默著走向正門。門上安了一部對講機——算不上最有效的安保方式,但是總比什麽都沒有強。這樣設置還有一個優勢就是沒有門房關注這裏來往的人們。凱特按了門鈴,小心翼翼地通過格柵門報上兩個人的名字,回應她的是門禁打開的吱嘎聲,隨後他們穿過一條與倫敦郊區上千個公寓相似的走廊。走廊地上鋪了方格狀的樹脂地磚,擦得閃閃發亮。左邊的墻上有一塊軟木板,上面貼著樓管的通知,包括電梯維修日期和衛生清潔合同。右邊的綠色塑料盆裏栽了一棵藤蔓植物,由於缺少合適的支撐,分叉的枝葉低垂了下來。他們前方有兩台電梯。樓道裏完全寂靜無聲。樓上肯定有人過著他們小小格子間裏的生活,但是充斥著地板拋光劑刺鼻氣味的空氣無比寂靜,就好像這是一座亡靈之家。房客們應該是倫敦人,大部分都只是臨時的過客,有正在向上攀爬的年輕學者、合租的文秘,還有自給自足的退休夫婦。房客們可以抵達四十多層公寓的任意一層。如果博洛尼足夠謹慎,他完全可以每次都在不同的樓層下電梯,然後再走幾層。但是總體來說風險很小。斯坦摩爾到處是高樓,不再是個村莊。這裏的窗簾後面不會有窺探的雙眼觀察他的每一次進出。如果博洛尼把這裏當作方便、低調的與情婦約會的場所,他選得不錯。

46號公寓位於頂層拐彎處。他們無聲地行走在鋪了地毯的走廊上,直到來到這扇沒有掛名牌的門前。凱特按響門鈴,他在想是否有一雙眼睛通過貓眼打量他們,但是門馬上就打開了,好像她一直都站在那裏等著他們。她讓到一邊,請他們進來,然後轉向達格利什,說:“我一直在等你們。我知道你們早晚都會來。至少現在我可以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了。我需要聽到有人說出他的名字,盡管對方只是一個警察。”

她已經做好了面對他們的準備。她已經哭過了,雖然還沒有為自己的情人落盡所有的眼淚,但那種仿佛能撕裂身體的號啕痛哭已經結束了,至少暫時結束了。他經常目睹這種大哭給面容帶來的變化,所以不會錯過那些跡象:眼皮浮腫,皮膚因悲傷的剝削變得晦暗無光,嘴唇腫脹,紅得不自然,好像最輕微的一擊都能把它打開裂。達格利什很難想象她平時長得什麽樣,他認為她也許有一張令人愉悅、充滿智慧的臉頰,鼻子很長,但是顴骨很高,有一個結實的下巴,皮膚很好。她的頭發是不深不淺的棕色,又粗又直,用起皺的緞帶紮在腦後,幾縷濕漉漉的頭發搭在額頭上。她的聲音嘶啞,因為最近才哭過而顯得不自然,但是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他對她感到一絲敬意。如果以悲傷程度為標準來看,她才像是那個喪夫的妻子。他們跟著她走進客廳,他說:“我很抱歉打擾您,而且是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當然,您應該知道我們為什麽來。您現在覺得自己能開口談他的事嗎?如果我想取得進展,就必須比現在更加深入地了解他。”她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這個受害者是整起死亡事件的中心。他的死因在於他是什麽樣的人、他都知道些什麽、他都做了些什麽、他都打算做什麽。正是因為他是那麽獨特的一個人,所以他才死了。謀殺摧毀了個人隱私,將死者人生所有那些微不足道的細節都殘忍地大白於天下。達格利什將會仔細搜尋博洛尼的過去,就像他搜尋一個受害者的櫥櫃和文件材料一樣仔細。受害者的隱私是最先喪失的,但是沒有哪個和謀殺案有過密切聯系的人能全身而退。受害者至少不用再承受人世間這種尊嚴的喪失、情感的尷尬或者名聲的受損。但對於活著的人來說,卷入一場謀殺案的調查當中就意味著受到這樣一種過程的“汙染”,沒有幾個人還能維持原樣的生活。謀殺依然是一種獨一無二的罪行,在其面前人人平等,無論貴族還是乞丐。當然了,富人在這件事情上也和在別的方面一樣具備優勢。他們能請得起最好的律師,但是在一個自由社會裏,他們能買到的其他東西就少之甚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