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場

哈姆雷特山莊

六月十七日,星期五,下午

一早,薩姆巡官開著一輛黑色小轎車和佩裏抵達了哈姆雷特山莊。他說哈特一家以為佩裏要被偵訊一整天,然後立即駕車走了。

現在雷恩在自己的領地上,對周圍的一草一木都熟悉得很,顯得意態從容。他和家庭教師漫步在莊園裏,愉快地就他的劇院、他的書和他的花園交談著——除了哈特家,什麽都談。佩裏受到周圍出奇優美的環境的感染,整個人開朗起來。他深吸著醇酒般的空氣,踏入讓歷史重現的美人魚酒館,眼睛為之一亮,又在寬闊靜謐的圖書室虔誠地檢視一本裝在玻璃箱裏的首版對開本莎士比亞作品集——全然忘我,仿佛換了一個人。

雷恩安詳地帶領他四處遊賞,他的目光則每一分鐘都集中在這個人的表情、體態和舉手投足上。他研究佩裏的嘴形和他開口閉口的樣子,他的姿勢,走路的模樣,每一個動作的細節。午餐時,他琢磨佩裏吃飯的習慣。奎西也亦步亦趨,像只畸形的小兀鷹一樣觀察家庭教師的頭部。在下午過了一半時,奎西一路興奮地自言自語,然後就不見了人影。

下午,他們繼續在廣闊的莊園內閑逛,但是雷恩開始機靈地把話題轉到佩裏身上,不久談話內容就變得私人性了。雷恩挖掘這個人的品味、偏好、思想,他和芭芭拉·哈特的智識之交的重點和精髓,他和哈特家其他成員的關系,兩個孩子的學習內容,等等。在此期間,佩裏再度活躍起來,告訴他在何處搜尋書籍,他對小男孩所采用的教學方法,還有他在哈特家的例行工作。

晚間用餐後,兩位男士到奎西的小實驗室去了。那是個詭異的所在,佩裏過去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地方像這種樣子。雖然裏面有現代化的設備,卻彌漫著一種古老的氣氛,看起來像中世紀的刑房。其中一面墻上有一排架子,上面擺著一列列的人頭模型,包括各種族裔和形態的——蒙古人種、高加索人種、黑人——表情、相貌不一,無所不有。假發掛滿了幾面墻,灰的、黑的、棕的、紅的、毛茸茸的、亂蓬蓬的、筆直的、幹枯的、油亮的、卷曲的都有。工作台上是一大堆令人眼花繚亂的顏料、化妝粉、面霜、染發劑、粘膠和金屬小器械。屋裏還有一架像縫紉機的機器,一個多面大鏡子,一盞巨型強光燈,一道黑屏風……從踏入門檻開始,佩裏的活潑生氣就消失了,原有的恐懼和猶豫又回到臉上。這間實驗室似乎令他意氣消沉,把他帶回了現實世界,他忽然變得沉默寡言、手足無措。雷恩頓感焦慮地凝神觀察他,佩裏不安地各處看看,墻壁上他碩長怪異的投影亦步亦趨地跟著。

“佩裏先生,請脫下衣服。”奎西尖聲說,他正忙著在一個木制模子上給一副逼真的假發做最後的修飾。

佩裏靜默遲緩地聽從了吩咐。雷恩迅速脫掉自己的衣服,穿上佩裏的衣褲,正合身,兩人的體型很相像。

佩裏把自己裹在一件更衣袍裏,不住地顫抖。

奎西忙得團團轉。幸好臉部需要化裝的部分不多。雷恩坐在鏡前一把怪模怪樣的椅子上,老駝背開始動手工作,他生瘤結節的手指瞬間變得驚人的靈活。雷恩的鼻子和眉毛僅需稍作調整,臉頰和下巴需要填高一些,眼部在瞬間就靈巧地修飾完畢,眉毛的顏色也染過了。佩裏默默地旁觀,眼中湧現一種決絕的神采。奎西精神抖擻地指示佩裏坐到凳子上,研究佩裏的發線和頭形,調整雷恩頭上的假發,又取出剪刀……

兩小時不到,大功告成。哲瑞·雷恩先生起身了,佩裏一臉驚恐,瞠目以對。他正經歷著與自己面對面相望的出奇的、不可思議的場景。雷恩開口說話了,從他嘴裏發出的是佩裏的聲音——一模一樣的口形……

“哦,上帝!”佩裏忽然大喊,他的臉扭曲、通紅,“不!不行!哦,我不準你這樣!”

面具瓦解,雷恩再度浮現,他的眼裏帶著警覺的神色。

“你的意思是——”他平靜地問。

“您太像了!這偽裝太……我不同意,我告訴您!”佩裏跌坐在凳子上,肩膀直哆嗦,“我——芭芭拉……這樣欺騙她太……”

“你認為我可能會被識破?”雷恩眼中帶著悲憫。

“是,是,她會了解我是被迫的……可是用這種方法……不行!”家庭教師跳下地,板起下巴,“您如果要假扮成我,雷恩先生,我就會被迫訴諸暴力。我不準您欺騙那個女人,”他停下來,臉色淒慘,“那個我所愛的女人。把衣服還給我,求求您。”

他扯掉更衣袍,跨出一步到雷恩面前,滿眼抗拒和決絕的鋒芒。原先張口結舌在旁邊觀望的奎西嘶喊一聲,抓起工作台上的一把大剪刀,像只猴子似的跳上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