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皇後疑雲(第5/22頁)

一開始,他總是想爬起來,剛坐直,便天旋地轉,復又倒下,額頭一次次與木階梯相撞,遂又昏死過去。因此他不敢再試,只保持一動不動的姿勢,整張背都壓在階梯上,因辰光太久,梯沿已深嵌進皮肉裏,所以每每想要翻身,都要傷筋錯骨,力道用得不對,後腦好不容易被血凝合住的傷口還會崩裂,再讓他失一次元氣。他是想到過死的,百般掙紮之後,終於耗盡了性命,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地方慢慢腐爛,直到立秋那天祭祖,要清掃整個宅子的時候才會被發現,那時他已變成幹屍,眼球被老鼠啃了個幹凈……

老鼠……

他突然想到自己竟沒聽見過半聲“吱吱”的鼠叫,這說明什麽?難不成他落難的地方已荒蕪到小東西都養不活了?絕望此時才緩緩爬上來,他像初生嬰兒一般,試圖把自己蜷縮起來,再找一根營養管含進嘴裏,吮吸生命賴以延續的汁液。無奈什麽都沒有,除了後腦殼上凝結了又脫落、再凝結起來的血痂。他只好費力擡起手,撫了一下後腦,背上的筋即刻繃緊,幸虧手已摸到幹硬的血塊,他把它放進嘴裏,閉上眼,口腔旋即充滿鐵銹味道,但還要強逼自己不吐,奢望能再熬一熬。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以為自己已恢復一些力氣,便顫巍巍地往台階下方移動,眼睛適應黑暗之後,勉強能看到一些東西的輪廓,譬如階梯底下約十尺遠的地方,有個門,上邊吐環的銅獅頭正對他怒視。他奮力將自己摔離那階梯,身上每塊肉都已不是自己的了,它們落在地上,灰塵很快撲來,捂住他的口鼻。他咳了兩聲,胸腹劇痛無比,想是肋骨斷了,至於斷了幾根已無從猜測,此時要緊的是能讓手摸那兩只銅環,它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塵埃裏匍匐前進,最麻煩的地方是皮膚上都是棉絮狀的臟物,即便是軟的,那些細小的顆粒還是會鉆進毛孔,讓人渾身不自在。他並不畏臟,事實上,記憶裏他一直是個抗得住臟的人。呼吸已變得艱難,灰塵在鼻孔裏舞蹈,將原本便閉塞的空間堵得更狹窄,他生怕自己爬的方向錯了,舌頭已緊張到麻痹,可唯有十根手指摳住地板裂縫的觸感是真實的,借著那微弱的真實,他不斷往前移動,直至摸到那堵厚厚的門。他欣喜若狂,將整個身體趴在門上,右臂伸長,摸到一個浮凸光滑的硬物,遂從指縫間發出“咣當”一聲。

“救……救命!”

他撕扯著嗓子,卻只聽見一個出奇喑啞的悶聲在自己耳中回響,根本傳不到外頭去。他當下心冷了,對自己破音的喉嚨沮喪不已。於是只得拍門,也不知力道輕重,只知門在不停抖震,但很微弱。銅環與門壁不斷碰撞,他的肩膀亦一次次靠在門上,這已是最積極的突破姿勢,斷不可能做得再多。

“救命——”他有些急了,後腦殼的傷疤再次崩裂,一股溫熱的液體已滲過頭皮,流到後頸,再直達背心……宛若生命也隨之殞滅。他只得拼命撞門、拍門,將自己托付給門外那些渺茫的過路客。

突然間,他全身撲了出來,擡頭時一大片白花花的光線刺穿了眼球,他發出一聲慘叫,俯在地上。如此向往光明,待它真的來了,他卻幾乎要被它弄瞎,只得這麽樣回避著。

“莫如!莫如!你怎麽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在他頭頂飄蕩,他不敢再擡起臉來,烈陽燒灼著他流血的腦殼和滿是汙塵的背脊。

“趕緊叫人把他擡回去,他頭上有傷。”另一個粗聲大氣的女聲響起。

他慢慢睜開眼,用雙手護著,轉過頭來,透過指縫看到兩張錯愕的面孔,都是女人,一個梳著油光光的短卷發,妝化得很端正,只是並不漂亮;另一個只胡亂紮了兩根粗辮,垂在胸前,土藍色的旗袍上發出濃濃的煙味。

“莫如!你這是怎麽了?”短卷發的年輕女子雙眼含淚,想將他的頭顱支起,又怕觸到傷口,只得在一旁束手無策。

那綁長辮的倒也鎮定,將一只手放在他頸下,用手絹包住受傷的後腦殼,還順便翻了他的衣袋,從裏邊拿出一根火折子。

“你們是誰?”黃莫如怔怔地望著那兩個女人。

短卷發的登時睜大眼睛,泣道:“我是你姐姐,夢清啊!你不記得了?”

他對這個答案回以困惑的表情。

綁辮子的女人卻皺眉道:“可能是在裏邊摔糊塗,一時腦子空了,先送回去再說。”

他這才有些惶然,開始努力回憶一些逃生之外的東西。譬如他是誰?現在何處?眼前這兩位姑娘與他又是什麽關系?

頭顱瞬間像炸裂一般痛楚,他忍不住捂住雙耳尖叫,可聲音卻如鋸子銼過樹幹一般沉悶,嘴裏的鐵銹味甚至還在不斷提醒他剛剛經歷過的地獄之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