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福克家的房子看起來比記憶中的模樣小了許多,不論是童年的記憶,還是幾周前的記憶。他徑直從旁邊經過,向環繞在土地外沿的基瓦拉河走去。這一回,他不再提心吊膽地怕見到房主了。

在醫院時,麥克默多曾翻著白眼告訴福克,鎮上許多居民的態度發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轉變。一夜之間,他們都開始明確地反對那些傳單了。麥克默多還惟妙惟肖地學著他們講話:看在老天爺的分兒上,二十年前是二十年前,現在是現在,逝者已矣,何必舊事重提!

福克穿過牧場,頭腦清醒了許多。雖然已經過去了二十年,但有些事不能一筆勾銷。艾莉·迪肯,她被基瓦拉的秘密、謊言與恐懼所害,曾是小鎮上最悲慘的犧牲者。當年,她需要人們的幫助,也許需要他,但是他什麽都沒做。在混亂與喧囂的浪潮中,艾莉被眾人遺忘了。就像凱倫差點兒被他們忽略一樣,就像可憐的比利一樣。

但是今天不會。今天,他要記住艾莉,就在她生前最喜歡的地方。當太陽從最高點開始降落時,他來到了石樹跟前。現在已經快要進入四月份了,炎炎夏日的灼熱正在消退[1]。據說,這場大旱在冬天就會結束了,但願這回不是虛言。雖然河流依然是幹涸枯竭的,可是有朝一日總能恢復如初吧。

福克坐在巖石上,掏出帶來的小刀。他找到那處秘密裂縫的開口,在上面刻了幾個小小的字母:E. L. L.[2]。小刀不夠鋒利,刻得很慢,但是他依然堅持刻完了。然後,他又坐回到巖石上,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用拇指輕輕地撫摩著那幾個字母,欣賞了一下自己的手工傑作。由於刻字的時候跪了一會兒,受傷的雙腿痛得火燒火燎。

難耐的疼痛帶來了一個念頭。他咕噥著起身,把手臂探進裂縫裏,想找到上次留在這裏的老打火機。懷舊倒還在其次,最重要的是,經歷了這番烈焰的折磨,他可不想再把這麽危險的東西隨便亂放了。

福克知道自己把它藏得很深,一開始那只沒有受傷的手只能碰到泥土和落葉。他又往裏探了探胳膊,伸展手指。當他終於碰到打火機的金屬殼時,拇指卻掃過了某種柔軟而充實的東西。他大吃一驚,擡手間不小心把打火機弄掉了。於是,他只好煩躁不安地再次把手伸進去。這回,他又碰到了那個東西,摸起來很粗糙,材質綿軟柔韌,個頭很大。是一件人工制品。

福克盯著裂縫,但什麽都看不到。他猶豫了一下,接著想起了盧克、惠特拉姆、艾莉和所有因為埋藏的秘密而受到傷害的人們。已經夠了。

福克伸手在裏面摸索了一陣,找好位置抓牢,使勁兒向外一扯,便把手裏的東西拽了出來。他用力過猛,不覺向後倒去,那個東西落下來,砸得他胸口生疼。他低頭看去,忍不住倒抽了一口冷氣。那是一個紫色的帆布背包。

背包上布滿了蛛網與塵土,但是他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誰的背包。就算認不出來,也能猜得到。除了他以外,只有一個人知道石樹的裂縫,而她已經帶著這個秘密葬身於河水之中了。

福克打開背包,將裏面的東西一一擺在地上。一條牛仔褲、兩件襯衣、一件套頭外衣、一頂帽子、內衣、一小包化妝品。有一個夾著身份證的塑料錢包,照片上的姑娘看起來有點兒像艾莉·迪肯,但證件信息卻顯示她的名字叫莎娜·麥克唐納,而且年齡是十九歲。有一卷錢,十元的、二十元的,甚至還有幾張五元的,一看就是花了很長時間東拼西湊地攢起來的。

在背包底部,還有一樣東西,用二十年前的一件雨衣包裹著。他打開雨衣,取出這樣東西,久久地攥在手裏。雖然邊角都已經變得卷曲而破碎了,但是寫在精裝硬皮上的每一個字卻依然清清楚楚。這是艾莉·迪肯的日記。

爸爸第一次打她的時候,嘴裏喊著媽媽的名字。他的拳頭落在她的肩上,她看著那雙混濁的眼睛,明白這個名字只是從他口中不小心滑出來的,就像失手灑在地上的汽油一樣。他喝醉了。十四歲的她正變得越來越成熟,雖然媽媽的照片早就被收起來了,但是隨著艾莉·迪肯一天天地長大,那個女人的面容卻又回來了,在這間農舍中漸漸浮現。

在第一次毆打之後,過了很長時間,又有了第二次。接著就有了第三次、第四次。她試過在酒裏兌水,可是爸爸只喝了一口便嘗出來不對,當場就打得她再也不敢了。她在外面裹得嚴嚴實實,只有回家才敢穿短袖,露出累累傷痕。她的表哥格蘭特只是冷淡地掃上一眼,然後打開電視機,叫她不要去招惹她老子。她的學業一落千丈,即便老師注意到了,也只是嚴厲地批評她上課走神兒、不專心聽講。他們從來都不問一問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