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部 紅閣子 第八章

官轎在趙公廟的山門口停下,山門對面便是馮岱年的官署。官署後院即是他的宅邸。

狄公、馬榮下轎。馮岱年率幾個僚佐已在大門照壁前恭候。

官署八字朝南,氣象崔巍。高大的徽州雕磚門樓蒼樸古拙。門外一對盤伏的石獅怒目睥睨,十分威武。——衙廳裏早排開兩隊役卒,皂褂、火棍,一式齊整。

馮岱年引狄公、馬榮先進去書齋用茶。——順大門內萬字遊廊,通向左廂一垂花月洞門。門外即是馮府的內花園,正好繞過衙廳公廡,直達內院書齋。

書齋陳設古雅。紫檀木屏風桌椅纖塵不染。兩邊各一只紫銅狻猊,裊裊吐著青煙。三面書架上一叠叠的古書籍依經、史、學、集排列,井井有序。不少書帙開了函蓋、夾著一條一條的象牙葉子。桌上湖筆、端硯、宣紙、徽墨,四寶齊全,桌前設三五張靠椅。雖是盛夏,書齋內涼陰十分,幽香怡人。

“狄老爺見笑,卑職一向在這書齋內會客,院內再無靜雅之處。”

小童獻茶畢,狄公道:“馮相公許多藏書,黽勉勤學,十分可敬。”

馮岱年道:“說來也慚愧,卑職自管攝這樂苑政事,例與書籍生分了。這幾年更是無暇讀書。還是陶先生時常來翻閱,再就是小女玉環了。陶先生專揀經史類研讀。小女則愛讀前人別集,尤愛詩歌。這兩年也頗識得些金針詩格,偶爾學做起詩賦來了。”

狄公笑道:“難怪馮相會要挑賈秀才為乘龍快婿。令媛受賈秀才指點薰染,文藝必然長進。——賈秀才想必也是官宦子弟。正是門當戶對啊。”

馮岱年道:“不瞞狄老爺,這賈秀才並非官宦子弟,卻是家境淪落。與小女訂婚前已經山窮水盡。也是前世有緣,兩個紅繩早系。他賭輸了錢,那日來問我借盤纏,擬赴杭州鄉試。卻與小女一見鐘情。小女年已十九,與她曾說了幾門親事,均未成功。自見了這賈秀才便滿口應允。我便請陶德先生做大媒,牽合了姻緣。也是天作之合,但願他兩個婚後夫唱婦隨,百年和諧。”

狄公命馬榮去衙廳看看,開堂審案的格局可齊備了。

馮岱年會意,忙改話題:“昨夜秋月猝死,閣苑震驚,不知狄老爺有何見教?”

“羅縣令臨行只囑托下官經辦李璉自殺一案,不意昨夜又牽扯出秋月的橫死。兩個冤家都在紅閣子斃命,冤頭債主,倒也分割不爽。下官擬先問斷李璉自殺案。倘情節與秋月案關聯,則一並鞫審。”

(鞫:讀‘居’,審問。——華生工作室注)

馮岱年道:“憑狄老爺處斷,卑職跟隨左右,聽候調遣。”

“馮相公可見過李璉本人,印象如何?”狄公忽問。

“卑職只見過李公子一面,正是撞船後的第二天。李公子英年才望,恃才傲物,自在意中,又正是青雲升華之時。他自恃賠了我三十兩銀子,便沒事一樣,仿佛施舍一般,令人不堪。不過卑職也不計較,算來亦應是父執一輩,他父親李經緯大人正是我的老友。”

“馮相公還認識李璉的父親?”

“李大人當年少年風流,往來樂苑,引動多少癡情女子,風流韻跡猶在。後來任朝廷東台左相,勤勉王事,還出任過幾回欽差,專擅地方。致仕離京後便來金華頤養天年,再沒見過面,卻有書信往來。”

“本縣當年聽說李經緯是引病自退的,想來或有委曲,年歲並不高。”

“卑職只知道李大人病得不輕,聽說已有一二年閉門謝客了,羅縣令都未能見到他。李公子這一死,還是他叔叔李棟梁前來收屍,可推知一二。”

狄公又把話拉回來:“聽人說李璉城府寬闊,心機純熟,似非輕狷氣狹之輩,未必會為一煙花女子擺布不開。”

(狷:讀‘絹’,偏急。——華生工作室)

馮岱年笑道:“正是他有城府心機,目空志大,一旦受挫於婦人,便覺羞愧難言,憤不欲生,也是順理成章之事。”

狄公又調轉話頭.“那個李棟梁走時,可曾將李璉在此地的一應花銷票據、信劄字契都帶去?”

馮岱年驚道:“早得狄老爺提及,你看可是這包勞什子?”說著從書案抽屜裏取出一個扁平黃絹小包。

狄公打開一一查看,乃道:“李璉處事果然極有條理,他將在此地的一切錢銀花銷都記了帳。從賠償你撞船的三十兩銀子到付與白蘭、紅榴、牡丹的押金,都有確數,筆筆不漏。——奇怪的只不見給秋月的賞銀。”

馮岱年猜道:“想來應是顧全秋月的身份。且兩人已不是萍水交情。李璉都幾遍提了要出巨金為秋月贖身,他用在秋月身上的錢數便也不好記載了。”

狄公問:“李璉願出巨金贖秋月是誰說的?”

馮岱年指著狄公面前一頁紙片道:“這紙片正是李璉生前的筆跡。表明他一念迷戀秋月,跡近情癡。卑職因而會同羅縣令傳秋月來問話,秋月也供認不諱。李璉欲出巨金為她贖身,但遭到她的冷言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