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鐵釘案 第十二章

狄公送走郭掌櫃,只覺頭暈眼花,心神忡怔。自從那天在朱員外家的酒宴上受了點風寒,至今一直感到胸悶氣塞,六情不舒。他決定獨自出城外去遛遛馬,借此散散郁悶,以便讓自己的頭腦清醒清醒。適才郭掌櫃談起陸明之死,陸陳氏的兇惡形象又在他眼前浮現。他隱約感到陸陳氏不是一個善良之輩,她寡居未及半載便偷漢子,莫非她的親夫是她設計害死。想著想著,不覺過了舊校場,悠悠然出北門,在皎潔的白雪地裏放轡馳驅。

遠遠望去,彤雲裏露出一座高聳的峰頭,那便是著名的藥師山了。據說古時張天師在這裏種過神藥,故名。山腰如今還有一座天師觀,觀後有一天師洞,風景幽美,古跡斑斕。山背後的懸崖峭壁上,經常還可采到珍貴的人參和靈芝,故更增添了三分仙氣。

狄公將坐騎系在一株枯禿的松樹幹上,信步拾級上山。一面細細觀賞山道兩邊赭色石壁上的摩崖刻石。忽然,他見石級上有清晰的腳印,那窄小的印跡,分明是一個女子的腳踩出的。狄公循著腳印上到半山,猛見天師觀後的一方巨崖下一個娉婷女子正在用花鋤挖藥草。

那女子聽見身背後有“沙沙”的腳步聲,忙轉過身來,放下花鋤,上前款款道個萬福,說道:“原來是狄老爺小遊至此,嚇了我一跳。”

狄公道:“郭夫人,原是你在這裏挖藥草。聽說你幾天前在這裏挖到一支人參。”

郭夫人笑道:“那真是僥幸。老爺怎的有閑情逸致獨個來這裏逛?莫非眼紅我挖到人參,也想來撞撞運氣?”

狄公道:“哪裏,哪裏,我只是被藍大魁的案子弄得頭昏腦脹,心神不舒,故獨個來這裏散散郁悶,清爽清爽腦子。”

“老爺,那案子至今仍無線索?”

“不!那犯案的兇手已露了些端倪,很可能還是一個女子。”

“啊!”郭夫人不覺驚叫出聲。“一個女子?真會是一個女子。藍師父與我丈夫是好朋友,我丈夫會幾套拳都是藍師父一手指授。平時我確也見藍師父對女子冷若冰霜,態度很是倨傲。他——他似乎一點都不懂女子的心腸。”

狄公見她的兩頰升起兩朵紅雲,眼睛裏閃出一種迷惘羞澀的光芒,不覺微微吃驚,心中好生納罕。忽然他問道:“郭夫人,我上次到宅上見你家中養了許多貓。不知養貓是你的愛好,或是你丈夫的愛好?”

“我們都十分地喜愛貓,平時見著一些無家可歸的小貓、病貓,總心中不忍,都抱回家來養著。——如今我家中共養著七只貓。”

狄公點點頭,他恍忽見郭夫人一對深黑明亮的大眼睛正緊緊睃著自己,心中不由一慌,只感窘迫尷尬,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

他擡頭見山崖上正挺立著一樹高大的梅花,一陣寒風吹來,花瓣共雪片齊飛,紛紛揚揚,煞是美觀,不由指著那樹梅花說道“你瞧那株寒梅,正如一位亭亭玉立的姣姣的美人,風姿清爽,英氣奪人。”

郭夫人道:“你還可聽見花瓣落在雪地上的聲音哩。記得古人一首詩中就吟詠過這種梅花落地悠然有聲的景象。”

狄公點頭,他想背誦郭夫人說的那首古詩。但他此時頭腦裏一片混沌,哪裏還能記起一句?他搖了搖頭,尷尬地笑道:“郭夫人請自穩便,下官告辭了。州衙裏還有幾件急事等著我回去裁處哩。”說著躬身施禮。

郭夫人默默地望著他,只抿嘴一笑,以示答禮。狄公轉身慌忙下山。郭夫人拈起花鋤自顧去挖藥草。

狄公回到州府衙門,命巡官立即去城隍廟對面的棉布莊將掌櫃陸陳氏請來衙裏。巡官領命去馬廄牽過坐騎,飛馳出了衙門。

狄公坐在書案前拿出一卷公文正待閱讀,他的頭腦卻如天馬行空,縱橫馳騁。忽然他記起了郭夫人說的那首吟詠梅花的古詩,詩的題目是《玉人詠梅》,出自二百年前南朝一個著名詩人之手。他不禁興奮地一句一句地背誦了起來:

人境雪紛紛,

一枝弄清妍。

孤艷帶野日,

遠香繞天邊。

玉色寧媚俗,

真骨獨自寒。

飄落疑有聲,

蛾眉古難全。

狄公忍不住責備自己為何適間在藥師山上面對郭夫人卻一句也背誦不上來。他長籲一聲,深恨自己記性太糟,往往應記住的東西卻忘卻了,待不需要記時卻又如泉水一樣奔騰激湧而來。想到此,狄公不禁又喟嘆頻頻,自怨自艾了一陣。

狄公正想入非非,神思惚恍,巡官進得衙舍稟報道:“陳掌櫃她拒絕來衙門,老爺,她說她並不犯法,為何要來衙門出乖露醜。”

狄公大怒:“這女子果真是無理之極!國家法度何在?衙門要傳見她,竟敢大膽抗命!”

巡官膽怯地又說:“那女子還大聲哭喊,驚動了街坊四鄰都來為她說情。她見人多勢眾更來了勁,又叫又罵,說衙門怎可平白傳喚她一個孤苦無告的寡婦。眾目睽睽都護著她,我不好發作,只得空手回衙裏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