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1979年 仲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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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海兒童醫院院子裏的夏山茶【注】,碩大的白色花朵競相開放。優希迎來了住院以後的第二個星期二。本來這個星期二應該去爬明神山的,可是因為上星期五優希引起了一場騷亂,沒有被批準。

【注】為常灌木或小喬木。喜半陰、忌烈日。喜溫暖氣候,生長適溫為18~25℃,始花溫度為2℃。略耐寒,樹冠多姿,葉色翠綠,花大艷麗。產中國浙江、江西、四川及山東;日本、朝鮮半島也有分布。——歐陽杼注

優希向她的主治醫生土橋提出抗議,土橋卻說:“想去可以,那麽請你告訴我,上星期五為什麽鬧?你覺得自己身上臭,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優希不肯回答,結果,明神山沒有去成。從星期二到星期五,優希每天按照醫院規定的作息時間表過著有規律的生活。在教室裏,在小組會上,同學們把被稱為“動物園”的八號病房樓所有孩子的外號都告訴了她。

優希在小組會上還是一言不發。本來規定在小組會上應該談的是一天之中發生的事情和感想,但大部分孩子是閑聊,有的一聊就刹不住車了。比如有個外號叫“女狐”的中學二年級女孩,說起話來就興奮得不得了,總是把早上起床到小組會這段時間的大事小事描述得詳詳細細,真是不厭其煩。優希查了一下詞典,原來“女狐”含有“碎嘴婆”的意思。

外號叫做“伯勞”的初一女孩呢,以前愛偷別人的東西,曾經把偷來的東西一件件做過交代。現在的小組會上,她每天都要把一天之中收集到的東西一一介紹給大家。“伯勞”是一種習慣於把捕獲物串掛在樹枝上作為食物的鳥。

外號叫做“八哥”的小學五年級男孩,總是重復前邊同學的發言,連語調都模仿得很像。人很聰明,學習成績也不錯,但從來不發表自己的意見。得了拒食症的“蜥蜴”,這天說的是她父母吃飯和罵人時的醜態。

輪到優希,她總是說一句“沒有什麽可說的”或“跟每天一樣”就算是自己的發言。小組會的小組成員不是固定的,每兩周一換。星期一長頸鹿和刺猬跟優希換到了一個小組。

長頸鹿比刺猬愛說,但他發言的內容,多是他折磨小蟲子小動物的事。他繪聲繪色地描繪小蟲子或小動物臨死前痛苦萬狀的情形,最初讓人感到很不舒服。聽著聽著才知道他並不是要嚇唬周圍的人,而是要發泄內心的一種沖動以達到消解的目的。

刺猬說的話題都是他記住的憲法或法律條文,有時是經濟理論。說的時候像是在背書,沒有一點兒抑揚頓挫。他能記住那麽多內容,語氣中並沒有炫耀,反而帶著某種厭惡感。聽說有人問他是在哪兒記住的這些東西,他憤怒得差點兒把那個人轟出去。

這種所謂的小組會對治好大家的病有作用嗎?優希表示懷疑。不過,通過參加小組會,確實可以讓人感到“不只我一個人有這種病”。有痛苦、有煩惱、受折磨、覺得活不下去的,並不只自己一個。還有,不想被別人幹涉,希望有自己的生存空間,希望保守自己的秘密的人,也不只自己一個。

在這裏,大家都很孤獨,但大家彼此認可對方的孤獨,無言之中卻能做到相互理解,相互尊重。在這一個多星期裏,八號病房樓裏出過幾個小亂子,但沒人受傷,還算平安無事。

星期五下午,又輪到優希接受心理輔導。優希真的沒有什麽想說的,但是她想參加下一次的登山活動,她想到離天近的地方去。於是,她決定跟心理醫生談一些不會使自己感到痛苦的事。抱著這種想法,她坐在了診室的躺椅上。她拒絕躺下,只是雙手抱膝坐在了那裏。

土橋先問優希,上小學以前的事還記得什麽。

最初是在離家很近的一所幼兒園,跟小朋友們的關系也很好,可是母親志穗突然讓她轉園,理由是新幼兒園教育先進,培養的孩子有教養。父親雄作倒是認為哪兒都一樣。

“你是怎麽看待轉園這件事的?”土橋問。

優希說她不想離開原來幼兒園的小朋友們,另外,新幼兒園離家很遠,還要坐公共汽車,特別是新幼兒園的園規太嚴格,稍有違反就把母親叫來,當著母親的面狠狠地批評一頓。有時候還搞什麽統一行動,一聲令下,全園的孩子都要跑出來集合。優希在這個幼兒園因為摔跟鬥受過好幾次傷,最嚴重的一次是在攀登架上磕破下唇,縫了好幾針。

“討厭媽媽,對不對?”土橋問。優希搖搖頭。媽媽對自己的教育抓得很緊,管得也很嚴,但自己從來沒想過討厭媽媽。

“那你是喜歡媽媽啦?”

優希歪著頭想了一會兒,沒說話。只說喜歡或不喜歡是無法準確表達對媽媽的評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