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章

一九三八年十月 西班牙

溪谷東岸的斜坡上,傳來了低緩輕柔的口琴聲。對於林肯大隊分隊的雇傭軍士兵來說,這是他們早已聽慣了的旋律。那是首蘇格蘭古老民謠。其旋律宛如掠過牧草地的微風般,夾帶著濃濃的濕氣。勾起所有聆聽者的思鄉之情,令人無限感傷。小分隊的義勇軍士兵們都不約而同地沉默不語,與強烈的鄉愁做著抗爭。從士兵們所處的瓦礫堆這個位置,隔著山谷,可以眺望到遠方佛朗哥軍隊的陣地。

與山谷相反,從街道方向傳來了撤退部隊軍靴的聲音。那是國際義勇軍第十五旅團下屬的麥肯齊帕諾大隊的士兵。從他們的腳步聲當中,絲毫感受不到昔日義勇軍行軍時的輕盈和活力。感覺就像腳負了傷一樣,步履沉重。街道前方匹克沙山的斜坡,正被夕陽的余陣染成一片金黃。

這裏是一九三八年十月初,厄波羅河流域的加泰隆尼亞山區。此刻支配整個山區的是,經歷過一場大戰之後,那短暫的和平時光。夕陽西下的黃昏,顯得格外寂靜。這一天,佛朗哥軍隊這邊同樣看不出有什麽明顯的大動作,而國際義勇軍已經決定撤出西班牙,現在正有序地撤離前線。

“肯尼。”一名義勇軍士兵低聲叫著依靠在瓦礫堆上的男子的名字。

那名叫肯尼的義勇軍士兵聽見呼喚,轉過身來,一眼便可以看出這是個亞洲人,在軍帽下可以看見露出來的黑頭發,他的眼窩凹陷,那蒙古人種特有的高顴骨,顯得格外引人注目。肌膚被灼熱的陽光曬得通紅,陰沉的眼神,給人難以接近的印象。

五名白人義勇軍士兵屈膝彎腰圍攏在這名東方人周圍,其中一名年長的士兵,表情凝重地說道:

“就這麽決定,我同意。”

那名亞洲人好像在確認什麽似的,一一窺視著每個白人士兵的眼睛。有人點點頭,有人回答“yes”,也有人一邊不太自信地點頭一邊故意避開東方人的眼睛。

確認過大家的意見後,亞洲人伸出拳頭,在他的手中握著幾根稻草。

“抽吧!”亞洲人說,“就由抽到長稻草的人來處決那個家夥。”

年長的士兵躊躇不決地抽出一根稻草後,長籲了一口氣。稻草長約五厘米。他拿起稻草給同伴們看過後,輕輕地丟在自己的腳下。

第二名士兵也一言不發地抽了一根稻草。

“沒中。”

士兵表情僵硬地笑了笑。

第三名士兵抽過後,緊接著第四名也跟著抽了。二人知道了稻草的長度後,原來緊繃的情緒一下子得以釋放,隨即就把稻草丟在地上。

亞洲人手中的稻草只剩下兩根了,他把手伸向身子正往後退縮的年輕士兵面前。

那位年輕士兵是來自底特律分隊中最年輕的隊員,十八歲。他畏畏縮縮地伸出手,遲疑了幾秒鐘,最後終於抽出一根稻草。抽出來的那一瞬間,他緊繃的臉一下子松弛了下來。

“決定了。”亞洲人手緊握著最後一根稻草,站起身說道,“那就由我來吧。”

亞洲人將步槍掛在肩上,拋下那五個白人士兵,獨自一人徑直朝倉庫方向走去。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口琴吹奏的曲子已經換成別的蘇格蘭民謠了。

在斜坡上一個比較平坦的地方,有一間快塌的倉庫。倉庫西側的石墻由於一星期前的炮擊,已經完全被毀壞了。這裏是先前分隊駐軍的場所,吹著口琴的士兵就坐在那被炸毀的石墻後面的彈藥箱上面,腋下還夾著一把短槍。他留著一頭金色短發,是個白人,年齡在二十五歲左右。

亞洲人靠近白人士兵並迅速卸下了他的短槍,夾在自己的腋下。白人士兵放下口琴,好像受到驚嚇似的身體往後退了好幾步。亞洲人緊挨著白人士兵靠右側坐了下來,把腿很自然地貼在地上。白人士兵被夾在亞洲人和瓦礫之間,不能動彈。

白人士兵的眼神處於遊離狀,不停地環顧四周,神色不定。也許是在期待著有人能救自己。可是,他所處的方位看不到任何一位正在撤退的士兵。而分隊的夥伴們此刻都躲在倉庫的陰涼處休息呢。

過了很長時間,白人先打破了沉默:

“無論如何都要處置我嗎?”

亞洲人點點頭。

“你早已猜到會有今天了吧。”

亞洲人壓低聲音說。他的右手已經插進了軍裝裏面。

“為什麽?”金發白人士兵聲音嘶啞地問道,“為什麽選擇今天,選擇這個日子?”

“因為撤退開始了嘛。”

“為什麽要等到撤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