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天 申正經

其間,吟唱《君主們登上了寶座》,馬拉希亞倒斃在地。

我們下樓參加申正經禱告。黑夜即將過去,新的一天就要來臨,天空仍彌漫著濃霧。我穿過庭院,寒氣襲人,滲入骨節,使徹夜未眠的我更覺全身不適。教堂裏雖然很冷,但人們的體溫和祈禱慰藉了我,我跪在那拱形棚頂下面,感到雜念全消,一陣輕松。

贊美詩剛剛唱起,威廉指給我看對面唱詩台上的一個空位,在豪爾赫和提沃利的帕奇菲科之間。那是馬拉希亞的位子,他向來坐在瞎眼老人一旁。發現他缺席的人不只我們。我瞥見院長露出一種不安的目光,此時他當然深知馬拉希亞的缺席預示著不祥;另外,我還注意到豪爾赫惶恐的神情。平時他的面容就因那雙沒有光澤的白眼球而顯得令人難以琢磨,現在有四分之三隱沒在黑暗之中,而他的雙手顯出了緊張和不安。他一次又一次地摸索身旁的空位,以確認是否有人。他就這樣有規律地不時重復著同一個動作,像是希望缺席者隨時會出現,怕他不再出現。

“藏書館館長會去哪兒了呢?”我悄聲問威廉。

“馬拉希亞,”威廉回答說,“現在是唯一據有那本書的人。如果他不是殺人兇手,那麽他可能不知道那本書的危險……”

我們無話可說了,只得等待。我們都在等待著,我和威廉,以及時時注視那個空位的院長,還有雙手不停地在黑暗中摸索的豪爾赫。

申正經結束時,院長提醒僧侶和見習僧務必準備聖誕節大彌撒。為此,按慣例在行贊禮之前,全體人員必須練習吟唱為那天選定的一些頌歌。那些虔誠的人組成的合唱,經過多年的練習,聲音和諧,像是融為一體、發自一個心靈的聲音。

院長請他們吟唱《君主們登上了寶座》(Sederunt):

邪惡的君主們登上了寶座,

他們不公正地指責了我。

我的主啊,拯救我吧;

我的上帝,你發發慈悲,拯救我!

我暗想,院長恰恰在那天夜裏,君主的使者們還在參加禮拜的時刻,選定唱那首升階經,是為了讓人回想起幾個世紀以來我們的修士會是如何借助跟領主(軍隊的上帝)的特殊關系,抵禦強權者迫害的。確實,這首升階經氣勢磅礴,一開始就顯出巨大的威懾力。

幾十個聲音交匯的合唱開始唱第一個音節se,渾厚的吟唱聲緩慢而莊嚴,回蕩在教堂大殿,飄過我們頭頂,像是由地球的中心升起;在與別的聲音交織在一起後,仍不停頓。那一連串的連音和滑音依然綿延不斷,深沉的吟唱聲縈繞在耳際,它——來自大地的凝重的聲音——把整個《萬福馬利亞》的頌歌抑揚委婉地重復了十二遍。那綿延不斷的音節象征著永恒的延續。它賦予祈禱者充足的信心。其他的和聲(以見習僧的聲音為最大)像是從恐懼中掙脫出來,就像從那堅固的大理石房基上突然豎立起塔尖、石柱、尖頂似的,由低沉婉麗轉為高昂雄壯。我的心被那些柔美的音符climacus,porrectus,torculus和salicus[1]的顫動所震撼,那聲音是祈禱者,以及聆聽著這祈禱的我的心聲,仿佛在訴說心靈難以承受的復雜而豐富的感情。那些音符編織出溫馨洪亮的歌聲,抒發著歡樂、痛苦、贊美和愛情。與此同時,那激昂喧囂而又亢奮的余音始終縈繞在耳際,仿佛迫害上帝子民的敵人和強權者的威脅猶存。直到那乏味的喧囂聲被響亮的歌聲壓下去,或至少是被贊美神的歡呼聲所裹挾,將其消融在莊重完美的和聲之中,頌歌才在高亢的尾聲中結束。

一個近乎嘶啞的聲音吃力地宣布吟唱《君主們登上了寶座》之後,緊接著就響起“君主們”的和聲,氣氛祥和而從容。我不再想惡意指責我(我們)的強權者是誰,那正襟危坐咄咄逼人的鬼魂陰影已經飄散消融。

當時我還相信,其他的鬼魂也在那時消散了,我的注意力被歌聲所吸引,在我又一次望著馬拉希亞的座位時,在祈禱者中我見到了馬拉希亞的身影,仿佛他從來沒有缺席過。我看了看威廉,從他的目光中我看到一點放松的神情;我向遠處望去,發現院長的眼中也透出同樣的神情。至於豪爾赫,他又伸出雙手,當他碰到了鄰座的身體時,便立刻把手縮了回去。不過,我難以說清究竟是何種感覺令他如此坐立不安。

現在唱詩班正歡快地唱起《拯救我吧》(Adjuva me),詞中的母音a清晰亮麗地洋溢在教堂裏,母音u卻不像在《君主們登上了寶座》中那麽沉悶,而是充溢著神聖的活力。僧侶和見習僧們依照合唱規矩的要求,挺直身子,放開歌喉,高昂著頭吟唱著,歌本放在齊肩高的位置,這樣,他們就無須低頭看歌本,空氣可以不受阻礙地從胸部輕松地呼出。夜還深,盡管歡慶的號角已經吹響,但瞌睡的陰霾仍纏繞著許多歌唱者,即使他們沉浸在頌歌一個音符冗長飄逸的發聲之中,也難以抵禦困倦,時而點頭打盹。在那種緊要關頭,巡查的僧侶就會提著燈一一照亮他們的臉龐查看,使他們的身體和靈魂恢復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