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天 晚禱

其間,聆聽關於敵基督即將降臨的一番訓誡,阿德索發現了那些有名望之人的威力。

對食品總管的審問還在進行的時候,夕禱草草了事。那些好奇的見習僧都逃過導師的監管,從窗口和門縫偷看在參事廳裏發生的事情。現在整座修道院都在為塞韋裏諾善良的靈魂祈禱。人們原以為修道院院長會對大家講話,都在琢磨著他會說些什麽。可是,在聖格列高利聖詠,以及規定的三首贊美詩之後,院長只在布道的講壇露了個臉,告訴大家他無話可說。他說,修道院沉浸在太多的不幸之中,以至神父都無法以責備和警告的語氣來說話。所有的人都應反省自己的良知,誰也不能例外。因依照慣例總得有人出來說幾句話,他就建議由已近暮年的最年長者來提出警示,因為比起大家來,也許他會把造成那麽多罪孽的世俗欲望看得更淡一些。論歲數,應該由格羅塔菲拉塔的阿利納多發言,不過大家都知道,這位可敬的修士兄弟的身體太虛弱。按流逝的無情歲月排列的順序,緊接阿利納多之後的就該是豪爾赫了。院長現在就請他說話。

從埃馬洛及其他意大利僧侶平時就座的那邊傳來了一陣交頭接耳聲。我猜想那是因為院長沒有征求阿利納多的意見,就直接讓豪爾赫來向大家作訓示。我的導師低聲提醒我說,院長決定不說話是審慎的:因為無論他說什麽,都將會受到貝爾納或在場的從阿維尼翁來的使者們的評議。而老豪爾赫則會只局限於一些神秘的預蔔,阿維尼翁的人對那些預蔔是不會太看重的。“不過,我並不這樣認為,”威廉補充道,“因為我不相信豪爾赫會同意講話,也許他會要求作一個沒有明確目的的發言。”

豪爾赫由人攙扶著走上了布道講壇。大殿裏唯一發光的三足香爐的火光映照著他的臉。火焰的光亮使他的眼圈蒙上了黑影,看上去他的眼睛像是兩個黑洞。

“親愛的修士兄弟們,”他開始說道,“以及所有最尊貴的客人們,如果你們願意聽我這個可憐的老人講幾句話……我們這座修道院已經不幸地發生了四起命案——且不說活著的人中那些最邪惡的或遠或近的罪孽——都不能歸之於自然的嚴酷,這你們是知道的。自然遵循其不可更改的規律,主宰著我們每天的生活,從搖籃到墳墓。盡管因痛苦而感到不安,但這令人悲傷的事件並沒有涉及你們的心靈,因為你們大家也許會想,除了一個人外,你們都是無辜的。而當這個人受到應有的懲罰之後,你們一定仍會為死去的人感到哀痛。不過,在上帝的法庭面前,你們都不應為自己受到指控而進行辯護。你們就是這樣想的。瘋子!”他用可怕的聲音喊道,“你們這些聾子和膽小鬼!誰殺了人,就將在上帝面前背負自己罪孽的重負,但只因他視自己是為上帝傳達旨意。正如需要有人背叛耶穌,以使得贖罪的奧秘得以完成;然而上帝認可判處背叛他的人入地獄,並把其視作敗類,就像在這些日子裏犯了罪,給修道院帶來死亡和毀滅的那個人。我要對你們說的是,這種毀滅,如果並非上帝所願,至少也是上帝所允許的,意在懲罰我們的桀驁不馴!”

他止住不說了,把空洞的目光轉向氣氛凝重的整個會場,好像他的眼睛能夠看到在場的人激動的心情,其實他是在用耳朵感覺那令人驚恐的寂靜。

“在這座修道院裏,”他繼續說道,“長期盤踞著‘傲慢’這條毒蛇。然而那是何種傲慢呢?是在一座與塵世隔絕的修道院裏的權力的傲慢?當然不是。是擁有財富的傲慢?我的兄弟們,在已知的世界就貧窮和對財富的擁有出現長期爭論之前,自我們的創始人誕生至今,即使我們曾使用過一切,我們也並沒有擁有過什麽,我們唯一的財富就是遵守教規、祈禱和工作。然而,學習和保管知識,就屬於我們的工作,我們教會的工作,特別是我們這座修道院的工作。我說的是保管,不是探尋,因為知識是神聖的,對知識的保管在我們道德修煉的一開始,就被看作自我充實和完善的神聖的事情。我說是保管,不是探尋,因為正是對知識的保管,知識才在幾個世紀的過程中被預言家們的傳道和教會神父們的詮釋界定並充實,變得人性化。在知識的範疇裏,沒有進步,沒有時代的革命,最多就是延續和升華的復述。人類有史以來,通過救贖的方式不可阻擋地前進,迎著基督凱旋歸來,他將頭戴光環出現,判決活著的人和死人。但是神和人類的知識都不遵循這條軌跡:我們謙卑而又專注地聆聽知識的聲音,它像磐石那樣堅定,允許我們遵循並預言這一軌跡,但無論在什麽情況下,知識就是知識,知識是不會被玷汙的。猶太人的上帝說,我是唯一的存在。我們的主說,我就是道路、真理和生命。這就是知識,知識不過就是對這兩種真理驚人的評價。其他所有論述過的一切,都是預言家、《福音書》傳播者、神父、學者所闡述的,目的是把這兩句格言表達得更加清楚。有時候,不知道這兩句格言的異教徒也會做出恰當的評述,他們的言論被基督教的傳統所采納。不過除此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麽可說的了。只有重新思考、注釋和保存。這便是而且也應該是我們這座擁有輝煌藏書館的修道院的天職——僅此而已。聽說有一位東方的哈裏發,有一天縱火燒了一座有著光榮傳統的、引以為豪的名城的藏書館,而且當那成千上萬冊書籍被付之一炬的時候,他說,那些書卷本來就應該消失:他們不是重復《古蘭經》上已說過的,因此是毫無用處的,不然就都是些與聖書格格不入的,向不虔誠的教徒宣揚異教的書,因此是有害的。教會的學者們卻不那麽推理,我們是遵從他們的。所以,這些評注和詮釋聖書的名著都應加以保存,因為它們增添了聖書的光輝;所有那些與聖書觀點相左的著作,也不應毀掉,因為收藏它,就可以讓能夠反駁它的人,或者讓用得著它的人,在上帝選定的時間,用上帝選定的方式加以反駁。這就是我們的教會在幾個世紀裏所擔負的責任,也就是我們的修道院今天的重任:我們為所宣告的真理而自豪,謙卑而又謹慎地保存著與真理為敵的言論,而使真理不被玷汙。現在,我的兄弟們,能夠誘惑一個好學的僧侶自傲的是何種罪過呢?那就是沒有把自己的工作當作保管某些尚未賜予人類的信息,而是去探尋,而在《聖經》最後一卷中,最後一位天使尚未最後說出的那句話應是:‘現在,我向所有聆聽這本書預言的人宣告,如果有人想給預言增添些什麽,上帝將把聖書裏某個懲罰加給他;如果有人要刪去什麽,上帝將從生命之書、從神聖的城市、從書裏所寫的東西中刪去與真理為敵的那個部分。’這就是……我不幸的兄弟們,這些話無非暗指近來這片院墻內發生的事情。而這片院墻內發生的一切,無非預示著我們所生活的世紀出現的同樣事件,事件的制造者企圖在言論或著作中,在城市或城堡,在高貴的大學或神聖的教堂裏,煞費心機地探尋對真理論斷的新的附言,以顛覆那已有的豐富的批注。對真理的含義只需要大膽捍衛而不是愚蠢的增添,你們說是不是?這就是在這院墻內盤踞著的‘傲慢’這條毒蛇,而現在它仍盤踞著:以前,乃至現在都有人在冥思苦想地想撕開他們不該看的那些書卷上的封印,我要對這些人說,上帝是要懲罰這種桀驁不馴的,而且由於我們的脆弱,如果這種氣焰不平息下去,不改弦更張的話,上帝還會繼續懲罰它,上帝永遠不難找到報復工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