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天 辰時經

其間,威廉和修道院院長有一次頗具啟示性的談話。

食品總管是個肥胖的男人。他外表粗俗,但很開朗;滿頭白發,卻還體格健壯;個子矮小,卻動作麻利。他把我們帶到朝聖者住宿的房間裏。確切地說,是把我們引到指定分給我導師住的房間裏,並允諾次日也為我騰出一個單間來。因為,盡管我還是個見習僧,但我畢竟是他們的客人,也應該受到同樣的待遇。那天晚上,我可以睡在房間墻壁中一個寬敞的長方形壁龕裏,那裏已讓人鋪上了舒適的新稻草。總管補充說,要是某些老爺有讓人守著睡覺的習慣,仆人們就是這樣被安排在壁龕裏睡的。

隨後,僧侶們端上了葡萄酒、奶酪、橄欖、面包和一些新鮮的葡萄幹,讓我們先吃點東西恢復一下體力。我們津津有味地飽餐了一頓。我的導師不像本篤會修士那樣有苦行的習慣,他不喜歡悶頭進食。席間,他侃侃而談,所談及的都是一些仁義之行和明智之舉,仿佛是一位僧侶在朗讀聖人的生平業績。

那天,我忍不住又問他關於那匹馬的事情。

“不過,”我說,“當您看到雪地和樹枝上的痕跡時,你還不知道那匹叫勃魯內羅的馬。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那些痕跡可以是任何一匹馬留下的,至少是同一品種的馬留下的。所以,我們是不是只能說,大自然這本書只告訴我們本質的東西,正像許多有聲望的神學家所教誨的那樣?”

“不全對,親愛的阿德索,”導師回答我說,“當然,你可以說,那種痕跡如同verbum mentis[1],向我表明了意識中的馬,而且無論我在哪裏找到它,它都會那樣表達。然而,在這特定的一天內的特定地點和特定時間裏,它向我傳達的至少是所有可能經過那條小路的馬中的一匹。於是,我就處在對馬的整體概念的認知和對一匹個體的馬的認識之間。而不管怎麽說,我對普遍意義上的馬的認識來自於那些個體的馬留下的具有特征的痕跡。可以說,在那個時刻,我被具有特征的痕跡和我的無知所困,因為我對普遍意義上的馬的認識還相當模糊。比如對這匹馬的認識過程,你從遠處觀察時不知道那是什麽,你會滿足於把它視為一個占有一定空間的物體。當你走近時,你把它定位成一個動物,盡管你還並不知道它究竟是一匹馬還是一頭驢。而最後,走得更近些,你就會斷定它是一匹馬,盡管你不知道它叫勃魯內羅還是法維羅。只有你站在恰當的距離時,你才會看出它是勃魯內羅(換句話說,是某匹而不是另一匹,無論你打算怎麽稱呼它),而那才是充分的認識,是對其特性的認知。所以,一個小時之前,我可以評論所有的馬,這並不是因為我知識淵博,而是因為我的推斷。當我看到僧侶們牽著那匹特定的馬時,我對知識的渴望才得以滿足。只有在那時,我才真正知道是我先前的推理使我接近了真理。所以,我先前想象中的還未曾見過的一匹馬的概念純粹是符號,正像雪地上留下的馬蹄印構成馬的概念的符號一樣:這就是說,唯有我們在對事物缺乏完整的認識的時候,才使用符號,或符號的符號。”

以往,我曾聽過他懷著很多的疑慮談論普遍的概念,並懷著極大的敬意論及個體的事物;而後來我也感覺到,他之所以有這種傾向,源於他既是大不列顛人,又是方濟各修士。不過,那天他沒有足夠的精力談論神學上的爭議。於是,我就蜷縮在他們安排給我的那壁龕有限的空間裏,裹著睡毯,沉浸在酣睡之中。

要是有人走進來,很可能會把我看作一個鋪蓋卷。而修道院院長在辰時經來拜訪威廉的時候,肯定就把我當做鋪蓋卷了。我就這樣聽到了他們的第一次談話而未被發覺。我並非心懷惡意,因為如果我突然出現在來訪者面前,就會顯得更不禮貌,還不如就那樣謙卑地藏匿起來。

這時,院長阿博內到了。他為自己的突然來訪表示了歉意,重申他對來客的歡迎,並且說,他要與威廉單獨談一件十分嚴重的事情。

一開始,他恭維威廉在馬匹的事情上所表現出來的才幹,並且問他對一個未曾親眼見過的牲畜怎麽能有這麽確切的了解。威廉扼要地解釋了一番,並且漫不經心地敘述了他所采用的方法,修道院院長對威廉的睿智贊不絕口。他說,威廉來此之前,就聽說他是一個才學淵博的人,果真名不虛傳。他說他已經收到了伐爾法修道院院長的來信,信中不僅談到皇帝托付給威廉的使命(這在以後的幾天內將會談到),還談到,我的導師曾在英國和意大利作為宗教裁判所的審判官出庭審訊過幾樁案子,表現出非凡的才智,又不乏高度的人道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