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 書(第6/7頁)

林田莊平拿到了錢,“那麽,”說著,他兩手按在茶幾上站起身,又伸了個懶腰,問道,“老師,我想走近道回去,等會兒鐵路橋上沒有列車經過吧?”

“現在幾點了?”

“我沒戴手表。”

林田莊平沒戴手表,可能是被他典當了吧?訛詐了這麽多錢,一定都拿去養女人了吧?敦治這麽一想,就更加怒火中燒。

敦治走出房間來到飯廳,座鐘指向八點二十五分。老傭人經過走廊,看見敦治在看時間,便說:“老爺,座鐘慢了二十分鐘。以前好像就不準,我正想拿去修理。”

怏怏不樂的敦治沒有回答,直接返回了房間。

“你現在走的話沒問題,我看了座鐘,現在是八點二十五分,下一趟貨物列車過橋的時間是八點五十五分……”敦治說。

“是嗎?那正好,還有三十分鐘呢!”林田莊平露出一絲微笑,對敦治說,“老師,今天非常感謝。請注意身體,繼續把小說寫好。”

他就是這副德性。只要敦治繼續寫這部小說,他揩多少油都沒問題。

敦治屏住呼吸,聽著林田莊平遠去的腳步聲。再過五分鐘,莊平就會走上鐵路橋吧?這鐵路橋有三百米長,十五米高,下面是T川,河底全是亂石,單線鐵路兩旁的空間十分狹窄,橋上也沒有可以避讓列車的設施。並且現在已是黑夜。

林田莊平會在五分鐘後走上鐵路橋,到他下橋需要步行二十分鐘,而這段時間裏,八點五十五分到來的貨物列車將風馳電掣地沖過鐵路橋。

敦治對莊平的憎惡由來已久,可是今晚莊平的態度尤其令他難以忍受。對於敦治的建議,他竟然嗤之以鼻。他的手表肯定是拿去換錢找女人了。敦治之所以故意沒說飯廳的座鐘慢了二十分鐘,就是出於對他的無限憎惡。佯裝沒聽見傭人說的話,也是因為他的憤怒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不過傭人一定會以為,敦治沒有聽見自己說的話。

十分鐘過去了。敦治不敢透過窗戶看鐵路橋。

終於,列車的汽笛聲從遠處傳來。那之後的三分鐘,他似乎連呼吸都停止了。當列車開到鐵路橋中間時,傳來了三次撕心裂肺的汽笛聲。

林田莊平被軋死後,長府敦治的生活沒有因此發生任何改變。警察檢驗了鐵路橋上的屍體,但沒有人來調查敦治。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不是謀殺案。警察認為這是行人不小心進入管制區域而導致的不幸,計劃對鐵路附近的居民加強警示。

長府敦治完全沒有了後顧之憂,從此可以自由自在地筆走龍蛇。可是,自從林田莊平被軋死後,不知為何,他的情緒好像深受影響,再也發揮不出想象力了。

林田莊平是被軋死的,不是敦治殺死的。敦治沒有告訴莊平座鐘走時不準,但也不能據此判斷這就是莊平死亡的決定性原因。因為莊平在鐵路橋上行走的時間,與貨物列車到來的時間都有隨意性。

假如莊平晚五分鐘上橋,他就能注意到後方到來的貨物列車,然後停下腳步。或者如果他提前十分鐘或十五分鐘走過鐵路橋,那也不會遭遇事故。就算座鐘慢了二十分鐘,也不能將它看作是莊平死亡的決定性因素。

還有,如果貨物列車的司機能提前注意到鐵路橋上的人影,完全可以踩下急刹車把列車停住。敦治聽到汽笛鳴響了三次,貨物列車是在那之後停的車,但莊平已經被軋死了。如果再稍稍提前,比如說提前一百米踩刹車的話,莊平說不定會在列車前一兩米,或三十厘米的地方得救。莊平被軋死的概率與獲救的概率各占一半。

但是,列車那汽笛聲一直在敦治的耳畔縈繞不去,敦治覺得那像是莊平魂靈的嘶喊。一個人的生命,在那一瞬間灰飛煙滅。

沒有告訴莊平座鐘的毛病,並不能直接導致他被軋死,但是,敦治畢竟期待著事故的發生,並且事實上,結果與他內心的期待相一致。可能性的期待與殺人的念頭等價嗎?

從那以後,敦治努力想使作品脫離藍本。但奇怪的是,他此前終於離開藍本的寫作,如今開始再次回歸藍本。這並不是因為《室町夜話》已經徹底從世上消失,或者唯一的知情人已經命歸西天,讓他變得肆無忌憚,而是因為敦治腦中的構思隨著事故的發生開始枯竭。一種不安——有人稱之為良心譴責——開始妨礙他的思考。

但是,世上沒有一個人會知道這件事。

《榮華女人圖》仍舊不斷獲得好評,R周刊也要求他盡量延長篇幅,最好是能連載兩三年。

然而半年過去了,長府敦治的情緒仍未能平復。他腦中漸漸枯竭的構思,如同老年人的肉體一樣沒有彈性。他開始驚慌,這種情況以前從未出現過。只要一埋頭構思,那三聲汽笛就在他耳邊回蕩。他於是徹底死了心,不得不重新開始古文今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