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 徽(第6/7頁)

法事結束,方丈喝了點招待給他的酒。為了不使雪代回憶起過去而悲傷,方丈並沒有提她雙親的事。四十多分鐘之後,方丈將換下的袈裟重新包好,挎著包裹走了。

方丈離開後,這家的老人一邊與他四十三歲的兒子喝酒,一邊說:“真典當住持的時候,總聽到關於他的風流傳聞。現在到底上了歲數,他也規規矩矩了。”

可能因為雪代在旁邊的緣故,他兒子欲言又止。兒子不接茬兒,老人也就閉了嘴。

翌日,雪代和養父母的女兒一起騎自行車前往柴山瀉遊覽。她們一路上經過的都是新修的公路,河邊土堤上的小徑已廢棄,到處長滿了黃色的雜草。養父母家的女兒指著弁慶土堤告訴雪代,那裏就是雪代雙親遇害的地方。

北陸的秋天裏,清冷的湖水靜悄悄地流淌,殘存的紅葉點綴在兩岸稀疏的松林間。沒有一絲微風,湖邊枯黃的蘆葦在水中的倒影也都一動不動。

“唉,那不是德蓮寺的和尚嗎?”嫁到分家的三十八歲媳婦指著對岸說。

這片湖泊像河流一樣狹窄,對岸近在咫尺。一位身穿黑色衣裝的和尚正低頭走在對面的土堤上。他是昨天來誦經的真典。

對方顯然沒有注意到雪代她們,只是兀自一人趕路,水面上他矮小的倒影也隨之移動。天空陰沉沉的,天地間是一片泛黃的風景,秋色肅殺之中,和尚黑色的身影越來越小。

雪代忽然間感到,很久很久以前,自己似乎在夢中見到過這個場景。

05

又過了五年。

雪代戀愛、結婚了。丈夫是銀行職員,他的老家在佐賀鄉間,是一座臨濟宗寺院。他是養子,排行老三。

從雪代居住的福岡乘坐火車,用不了兩個小時就能到丈夫的老家。自結婚以後,丈夫曾帶雪代去過那裏三次。這座古老的小鎮遠離新修的國道。小鎮形狀狹長,路邊排列著低矮的舊式木屋,屋後的庭院裏晾曬著瀑布一樣的白色面條。面條是這裏的特產。

在舊路轉彎的地方,傲然聳立著一棵像旗幟一樣的高大銀杏樹。樹下就是信養寺,丈夫的老家。

丈夫的父親是寺院的方丈,身材矮胖。寺院裏還有兩個年輕和尚和一個小和尚,附近都是臨濟宗的寺廟。

長子不願做和尚,在附近的小鎮上從事糕點制作。次子是高中教師。雪代的公公,即這裏的方丈,今年六十五歲,性情溫和,心慈面善。

寺院的正殿十分龐大,後面的墓地也很寬闊。寺內植有高大的銀杏樹,墓區也栽有許多小銀杏樹。枝丫上停留著胸部長有白毛的小鳥,那是長得像烏鴉的喜鵲。公公時不時會與北陸出生的雪代談論本地的風土人情。

結婚後的第三年,雪代再次來到丈夫的老家時,正巧遇到寺院裏在舉行葬禮。雪代來過這裏多次,但還是第一次碰到葬禮。

臨濟宗的高僧都穿著正式的裝束,頭戴錦緞帽子,身著紫色法衣,斜披金線裝飾的袈裟,手持拂塵,坐在交椅上。雪代遠遠地站在庭院外,靜靜地旁觀正殿裏舉行的葬禮。

終於,方丈從交椅上起身。

“父親看上去真高大。”雪代對身旁的丈夫說。

“嗯,他戴上帽子當然高了。”丈夫望著正殿說。

“佛教裏也管那個叫帽子?”

“當然。明治初期,‘chapeau’首度傳入日本,當時找不到恰當的譯詞,於是借用佛教裏的‘帽子’一詞,從此沿用至今。”

“長見識了。”

“我也是從父親那裏知道的……那帽子有十五六厘米高。像父親這樣長得有點矮的,戴上這種帽子後,看上去也變高了。”丈夫笑了。

上了年紀的和尚都很矮小嗎?雪代忽然想起七年前,到北陸的農家做法事的德蓮寺方丈真典。真典還不能說上了歲數,可同樣是五短身材。他年輕時也那樣矮吧?雪代的腦海裏,浮現出一片肅殺的秋日景象。陰沉沉的天空下,真典在柴山瀉對岸的身影顯得更加矮小。

可雪代總覺得,在很久以前的孩提時代,自己似乎見過真典。在柴山瀉的時候,有一瞬間,她也有過這樣的疑惑。記憶很不清晰,恍若夢中。

如果德蓮寺的真典也戴上公公這樣的帽子,看上去是不是也會高出許多呢?不過,德蓮寺屬於凈土真宗,凈土真宗的和尚不戴那樣的帽子。

第二天早晨,雪代到公公的房間,見桌上放置著空白的木牌,旁邊準備著硯台盒,方丈正在翻看經書。

“今天早上,附近村子有人去世,我必須為他起個戒名。”公公說。

“那我來磨墨吧。”

“好,謝謝你啦。”

只有寺院才會有如此碩大、氣派的硯台。在方丈思考戒名的時候,雪代開始研墨。上好的硯台看上去溫潤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