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狐

狐滅燈火

食燭之事

今亦常見

能騙過,阿榮這樣覺得。

半個月前,她得知林藏又回到了大坂。一開始她並未在意,只時不時聽到有個長相還算俊俏、嘴巴能說會道的男子來到大坂之類的閑話。傳說他開了一家賬屋,關於具體買賣如何則完全沒有聽聞,又似乎沒漂亮到跟戲子媲美的程度,出手並不闊綽,也不是個貪圖女色的花花公子,這種男人為什麽能成為傳言的主角呢?阿榮只隨意想了想,對世人的口味很是不解。那些話她也只是左耳進右耳出,聽完便早不知忘到了哪個角落。

當得知那個男人的名字叫林藏,並且但凡哪裏開始議論他,一定是發生了什麽怪事之後,阿榮似乎想到了些什麽。或者應該說,她莫名其妙地感到哪裏不對勁。說是怪事,但也並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大事。跟江戶那種四處長滿了野草、飄著一股爛泥巴味的鄉下地方不同,大坂是都市。想在這裏打著天方夜譚的名號大搖大擺地招搖過市,是不大可能的。

所以,死者不會無緣無故地復活。幽靈出現時,也不是哭哭啼啼地喊著“怨啊恨啊”。就算要出來,說的也該是“還錢來”“不準亂花錢”之類。這並非吝嗇或者對金錢多執著,而是錢財賬目不管什麽時候都得確保萬無一失,若做不到這一點,那麽這件事至少可以成為幽靈登場的正當理由。喜歡或者癡迷,厭惡或者悲憤,這些都算不上什麽理由。

這更不是薄情,甚至可以反過來說人情味很濃。只是,上方人很清楚,深情厚誼那都是活人間的交往,死後便沒資格去談論感情了。所以殉情自殺的無奈會讓人動容落淚,人死了若還能對生者隨心所欲,即便死了也無所謂。

世事無常亦無情,死更是換不來任何結果。沒有意義的幽靈,只能是人們茶余飯後的談資。殉情而死令人動容,高坊主或者妖狐之類只不過被當作笑話。

江戶人標榜他們積極多變,可江戶總讓人感覺到消沉。江戶人確實有觸類旁通的小聰明,可同時又有著無法笑看人生的困窘。畢竟江戶聚集了來自各地的鄉下人,愚笨的人太多。上方確實相對死板,但人們之間的賢愚差距不大,井然有序。

街頭巷尾的異聞,東西兩邊也是不大一樣。最開始聽到的,是什麽來著?商船老板的獨生女跟家裏的大掌櫃私奔?借貸商人家的二兒子殺了繼承家業的大兒子,亂了心神又被抓了起來?土佐的刀匠殺了許多人之後逃到大坂,在旅店裏自殺?凈琉璃名家在技藝上登峰造極再無可求,年紀輕輕便隱遁了?因瘟疫流行幾乎毀於一旦的山村裏的莊屋,嫉妒村裏的名士,雙方大打出手?還有,被河水沖走了的酒坊老板家的獨苗兒子,失蹤五年後又回來了?

不管哪個,都像是隨時可能發生的事,算不上怪異。可是,事發地周圍,不知為何總會生出關於名叫林藏的男人的議論。

可那個人表面上看來跟那些事件並無任何關聯。一個辦事利索的叫林藏的男人,當時就在附近——人們談論的也只是這種程度而已。不管是船商、借貸商還是酒坊,似乎都有林藏進出的蹤跡。山村裏似乎也出現過情況類似的人,據說跟凈琉璃樂屋也有瓜葛。還聽說,這個人不知道刀匠是惡賊,還熱心跟他相處,結果險些被殺。

全是街談巷議。然而,並非僅此而已。除了關於林藏的議論之外,還流傳著關於這些事的怪異說法。當然,那都是些僅能作為談資、無憑無據的事情。有的說私奔的人是因為被月亮的魔力所蠱惑,有的說二兒子發狂是因為沒有好好祭奠死人,有的說自殺了的刀匠不是人且流著狼的血液,有的說名家歸隱是因為目睹了夜間樂屋裏的人偶打鬥,有的說莊屋行兇是因為被未得好生安葬的骸骨所慫恿,有的說被河水沖走的嬰兒後來被豆狸養大。全都是些酒後戲言,沒有人當真。談論這些話題只不過因為可以活躍氣氛。每個人說的時候都要添油加醋,當作故事一般。

沒錯,都是假的。

然後,阿榮想起來了。曾經有一個男人——他口若懸河,顛倒是非,將人騙得雲裏霧裏,玩弄於股掌之間。那個人名叫林藏。那時他還年輕,經營的還不是賬屋,是賣一些可招來好運的手工藝品的削掛屋。他的外號是靄船——亡者所乘的地獄之船。聽說那船從琵琶湖出發,登上比叡山頂。人會在不知不覺間被騙上船,還沒回過神來船就開了,最終被帶上山頭——這個外號,就是形容他的騙術有如此本事。

林藏和阿榮有著不淺的緣分。那是多少年前了呢?有十年了嗎,還是更久,或是五六年前?記憶雖很遙遠,感情卻近在咫尺。每當回想起來,都會心旌搖曳,所以她克制自己不要去想,於是記憶更遙遠了。所以那究竟是多久以前,阿榮並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