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右衛門狸 二

備受德州公庇蔭的人形凈琉璃師傅市村松之輔的屋子出現怪象,是在初秋。

有人聽到存放人偶的倉庫傳出啜泣聲,也有人目睹一尊女娃人偶在路上走動,還有人發現那些人偶彼此交談。

類似的傳聞一一出籠。

這些傳聞讓松之輔的弟子和進出市村一座的人顫栗不已,惶恐萬分,但松之輔並不放在心上。對他而言,即使真有這種現象也不足為奇。因為他認為,人偶即使沒有生命,也有魂魄。

不管其魂魄是雕刻人偶的師傅灌進去的,還是演人偶的人賦予的,或者是附身而來的,總之,人偶確實有魂魄。演了這麽多年的人偶,松之輔甚至有一種自己其實沒辦法操縱人偶的感覺。

比如,當他專心操縱人偶時,常懷疑到底是自己在操縱人偶,還是人偶在操縱自己。後來他才漸漸覺得答案是什麽都無所謂,只要自然就好。

若無法達到這種境界,就算不上是一流的人形凈琉璃師傅。

操作女娃人偶時,盡管松之輔不是個女娃,還是能表演得惟妙惟肖。畢竟人偶已經是如假包換的女娃形狀,欠缺的不過是動力罷了。換言之,人偶本身就有魂魄,松之輔不過是出點力、幫點忙讓它動起來罷了。如此看來,演出人偶戲的並不是操弄人偶的人,人不過是為了讓人偶演戲,提供些許助力罷了,主角畢竟還是人偶。

就像把一塊木頭雕刻成法力無邊的佛像,原本不過是塊木頭,卻因為呈現出佛形就能顯靈。可見有其形必有其靈。

呈現出人形的人偶即便無法保佑人,畢竟還是能說能哭,只要借助人力,就連走路也辦得到。所以,這沒什麽好奇怪的。松之輔擔憂的反而是其他事情。他擔心的不是人偶,而是人。

那個人,就住在不遠處。

夏天到來已經三個月了,松之輔宅邸別院裏住的那位隱居者是何方神聖、來自何方、為何隱遁在淡路這種窮鄉僻壤,松之輔一概不知,也不得過問。他只被叮囑,對方身份高貴,務必謹慎對待,誠心誠意服侍。這是松之輔接到的命令。

下令的是總管淡州的城代稻田九郎兵衛。

今年春天,松之輔接到城代召見的通知。“你們市村一座將在丹波一帶進行演出,進城後宜徑直向城代報到,聽候其差遣。”此乃使者送達的命令。

松之輔當時有一種不祥的預感。藩主蜂須賀公對人偶戲相當支持,城代卻完全相反。

城代表面上鼓勵人形凈琉璃,但松之輔感覺,這城代似乎認定凈琉璃只是有錢人的娛樂,因此對這類演出沒有好感。不過相對於盛產蓼藍以及食鹽的阿波地區,淡路並沒有重要物產,松之輔也不認為城代是在打人形凈琉璃的主意,希望抽稅增加財源,至少從其目前的治事方式上是看不出來的。

他一入城便晉見稻田九郎兵衛,稻田立刻吩咐侍衛退下,並命令他跪在自己身旁。

“我有個需要保密的不情之請。”

稻田開門見山地說道。

說這句話的時候稻田表情很難看,所以,松之輔沒有立刻答應,只是暗自咽下一口口水。其實他無法拒絕。

城代似乎定要聽到他答應,才肯吐露這個不情之請的內容,因此再次要求他回答。這下松之輔不由得往後退了幾步,弓身低頭恭敬地回答道:“大人的吩咐,在下豈敢不從?” 

“這件事不會很快結束。這樣你也可以接受嗎?”

雖然松之輔已經答應,稻田還是不放心地再三確認。

他一再詢問,松之輔就是沒辦法拒絕,畢竟他是洲本城城代,也是蜂須賀家總管各種事務的家老。換言之,稻田提出的要求,差不多就等於阿波國德島藩主下的命令,松之輔再怎麽不願也只能遵從。這點稻田應該心裏有數。松之輔很清楚,稻田提出這項要求或許也是出於無奈。

“平日承蒙您的大恩大德,如今受您之托,在下市村松之輔即使肝腦塗地,也在所不辭。”

松之輔如此回道。

“是嗎?”稻田的嚴肅表情這才稍稍和緩,但馬上又開始吞吞吐吐起來,過了好一會兒,才又說道,“有個客人得暫時托你照料。”

接著他把一筆為數不小的酬勞與一封密封的書狀交給松之輔。

他又要求松之輔立誓,絕不可窺探這份書狀的內容,如果擅自開封,將被他親手處斬。

過了好一會兒,城代又說:

“那位客人在京都。你結束丹波的演出後,立刻趕往京都晉見所司代,把這份書狀呈交給他,並聽候其指示。”

稻田說話的時候,松之輔一直趴在地上。說完,稻田站起身,走到松之輔身旁蹲了下來,拍拍他的肩膀含糊地說:“松之輔,這件事就拜托你了。”松之輔來不及整理思緒,只能立刻回答“遵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