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告別儀式那天,天空一早便已放晴,雖然很冷,但風並不大。藤野涼子放了心,因為她討厭在雨雪天外出,討厭在排隊等候上香時忍受潮濕襪子的冰冷觸感,也討厭在刺骨寒風中縮著身子瑟瑟發抖。

在這種時候居然還在考慮這些東西。想到這裏,她冒出些許自我厭惡的情緒。

學校作了安排,讓學生們盡量不要出席昨天的守靈儀式,而是在今天的告別儀式上參與哀悼,不過並沒有強制大家事先集合前往會場。因此,學生們多是三三兩兩結伴而行,或是跟著家長一同前來。那些平時早已看慣的面孔,一旦和家長並列在一起,似乎會變得跟往常有些不同。涼子心想:我們這些孩子,在分別身處學校和家庭這兩種不同的社會單位時,連相貌都會發生變化嗎?

人群中有兩三個穿著別校校服的初中生,也許是柏木卓也的小學同學。他們都是跟隨父母前來的,碰面後立馬認出彼此,於是便聚集在靈堂的角落,小聲而熱烈地交談起來。

“聽說柏木是轉校生。”緊挨著涼子的古野章子說道。她兩眼追蹤著飄蕩的青煙,稍稍仰起臉,輪廓分明的鼻子很是好看。“是在上小學時轉來的嗎?”

“嗯。聽說是五年級第一學期的時候。之前一直住在琦玉縣。”

“我還真不知道。”

此時兩人已經上過香,退出柏木家的告別式會場,來到大堂裏。城東三中的學生們幾乎全都滯留在大堂,涼子和章子卻和大夥兒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首先提出一起來告別儀式的是章子。涼子原本就想邀請她,這下可謂正中下懷。由於各自的父母都無法出席,她們在電話中相約一同前往。這邊的電話剛掛斷,倉田真理子的電話就來了:“小涼,我們在哪兒碰頭呢?”真理子一開始就打算跟涼子同行,這對她而言是理所當然的。

雖說真理子一直都是個善良親切的好朋友,但有時也會成為負擔。想到這裏,涼子的良心又開始責備自己:怎麽能這麽說呢?

可已經這麽想了,又有什麽辦法。

“好吧。那就加上小章,三個人―起去吧。”

聽到涼子的這番答復,真理子果然有些不痛快:“啊?是戲劇社的古野嗎?”

“是啊。”

“也行……嗯,好吧。”

真理子跟古野章子不怎麽合得來。古野說話可尖刻了。反正她長得漂亮,成績又好……她參加戲劇社,是為了將來能當明星,出風頭,對吧?

真理子有點想當然了。古野章子並不想當明星。她的目標是劇作家。她說話確實挺直來直去的,但絕對沒有惡意。

於是,一路上真理子都悶悶不樂的。想和涼子單獨來卻未能如願,這份失落讓她不停地耍著小性子。章子當然看得出來,卻權當一無所知。

涼子早就料想到,今天的真理子會比平時更令人討厭。她會充分展現出自己的善良本性,聞到線香的味道就抽搭個不停,看到柏木卓也的遺像就淚流滿面,最後索性抱著涼子號啕大哭。真讓人不爽。

因為涼子不想這樣。

涼子很清楚,自已絕不會如此動情。

然而,她也為自已的冷漠和麻木感到深深的內疚。

因此她覺得,待在同樣兩眼幹巴巴的古野章子身邊,心中的負擔便能減輕不少。這就跟發現柏木卓也死去的那一天,拿成績單時從高木老師眼神中獲得的理解,是一模一樣的。

那天早上,在踏著積雪上學的途中,涼子跟章子不期而遇,並―同聽聞“三中有學生死了”的噩耗。從那時起,涼子和章子之間就產生了默契。不僅是“志趣相投”那麽簡單,這種默契只會在如今的極端狀況下才能體現出來。

和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真理子肯定會渾身不自在。幸好到了會場,真理子馬上離開了。也許是找到了能和她一起痛哭的朋友,或者更有可能,是因為見到了向坂行夫。

於是現在,涼子和章子退到她們極力想避開,卻又不得不置身其中的人群裏,共享兩人間那種無以言表的特殊感情。從她們身處的位置來看,柏木卓也的遺像只有撲克牌那麽大。

“小涼,你是第一次參加葬禮嗎?”章子靠在潔凈冰冷的白色柱子上,問道。

“嗯,是第一次。”

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都健在,近親中也沒有人遭遇不幸。

“我這已經是第三次了。”

“啊,這麽多次了嗎?”

“是的。先是爺爺,然後是表哥。他比我大五歲,前年夏天騎摩托車時出了車禍。”

章子沒有立刻回應,而是用手捏了捏她那好看的鼻子。

“爺爺那次是挺傷心的,表哥那次就有點心情復雜。我不喜歡他。”章子用略帶怒氣的口吻說,“那是個令人討厭的家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