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抑或是少一位慈愛的母親?可是放眼望去,這普天之下再難找出比琳姨更慈祥、更愛他的母親。

難不成是缺少財富?他還未曾有過想要而買不到的東西,如果這都不算富有,那什麽才算?

還是說生活不夠刺激?可他並不追求刺激,還有什麽比狩獵一整天或在高爾夫球賽第十六個洞打成平局更令人刺激?

那會是什麽?

他為什麽平白無故會有“你這一生大抵就是這樣了”的念頭?

他的視線仍然落在原本放消化餅幹的藍色小瓷盤上,心中繼續默默忖度,也許這只是一直以來隱藏在人們潛意識中的一種孩童心態:總是覺得更好的還在前面;當人年逾不惑,對實現某些事情心有余而力不足時,這種孩童心態便會跳出來,叫囂著引人注意。

當然,他,堂堂的羅伯特·布萊爾,自然是衷心希望能一直按部就班、安安穩穩地生活到老。他從學生時代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會進入事務所,繼承他父親的事業,他還曾用悲天憫人的目光看著跟他年紀相仿的小子,可憐他們沒有虛位以待的現成工作,沒有充滿美好回憶和親切朋友的米爾福德,沒有傳統老字號的布萊爾&海伍德&貝內特律師事務所。

事務所自1843年起就再也沒有海伍德家族的成員了,現在長期盤踞在裏屋的是貝內特家的一個年輕人,說他“盤踞”一點也不為過,這個叫納維爾的小夥子人生最大的樂趣就在於寫詩,他的詩新奇獨特,又散發著原始的魅力,除了他自己,沒人能讀得懂其中的深意。羅伯特可惜他的大好詩歌無人賞識,也能包容他無所事事的混日子行為。正可謂推己及人,想當年他霸占著那間屋子時,整天對著張皮椅練習高爾夫球。

落在茶盤上的余暉不知什麽時候已經溜走,羅伯特決定下班回家。如果他現在出發,還可以在太陽落山之前逛逛商業街。走在米爾福德的商業街上可以讓他感到由衷的快樂,倒不是說米爾福德有多麽與眾不同,特倫特河南岸與之相似的地方比比皆是,但這裏承載著過去三百年來英國生活的精髓,處處流露出一種自然而不做作的美。事務所是一座建於查理二世統治後期的老房子,房前有條人行道,商業街從這裏沿緩坡往南延伸,盡頭是掩映在榆樹後面建於愛德華統治時期的別墅,中途依次可見喬治時期的磚瓦房、伊麗莎白女王時期椽木外露的灰泥屋、維多利亞時期的石頭房,以及攝政時期的泥房等。在一片或粉或白或棕的房屋中,時不時立著面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的黑色玻璃墻,那情景就像一場高雅而有格調的宴會上突然闖入個穿著誇張、裝扮過度的暴發戶,好在其他頗具古風遺韻的建築可掩蓋一二,不至於顯得那麽突兀。在這裏,仿若各行各業的商業貿易都褪去些勢利和算計,與米爾福德完美地融合為一體:南面有一家美國百貨商店,門口紅黃相間的條幅一刻不停地向世人炫耀它的美好未來,惹得對面的圖洛夫小姐天天生氣;圖洛夫小姐開了間茶館,房子是伊麗莎白時期留下的,沾著姐姐的烘焙手藝和安妮·博林(安妮·博林,英格蘭王後,英王亨利八世第二任妻子,伊麗莎白一世的生母,威爾特伯爵湯馬斯·波林與伊麗莎白·波林之女——譯者注)的名聲的光,日子倒也過得津津有味;而位於韋弗斯大廳的威斯特敏斯特銀行則一直維持著大廳的原貌,片瓦未動,行為作風就像它發放高利貸時一樣低調;藥品批發商索爾斯家族買下威茲德姆老宅後也很好地保存了房屋那驚人的外觀。

這條商業街規模不大,卻是熱熱鬧鬧、忙忙碌碌,兩旁的人行道上郁郁蔥蔥地長著修剪整齊的菩提樹,讓人覺得分外美好。羅伯特·布萊爾尤其喜愛這一處的風景。

他攏攏桌下的雙腳,準備起身離開,這時,電話鈴響了。在其他地方,電話都是設在外間的辦公室,你一打電話,會先有秘書接聽,詢問你的來意並請你稍等片刻,她立刻“幫您轉接”,然後你才可以跟你找的人通話。但在米爾福德可不是這樣,米爾福德的人受不了這種矯情的做法,你給約翰·史密斯打電話,接電話的人就一定是約翰·史密斯。所以在這個春日的傍晚,布萊爾&海伍德&貝內特律師事務所的桃花心木鑲銅鎏金邊桌上就響起了丁零零的電話聲。

後來,羅伯特總是會想,如果那電話晚一分鐘打來會發生什麽樣的事情。在這短短的一分鐘,可有可無的六十秒時間裏,他可能已經從大廳裏的掛鉤上取下衣服,跟對面辦公室的赫塞爾廷打過招呼,走到灑落著落日余暉的街道上了。這樣一來,赫塞爾廷先生就會幫他接起電話,告訴那女人他已經下班離開,然後那女人會掛斷電話再找別人,隨後發生的一系列事件對他而言只會成為令他感興趣的學術研究對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