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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男孩置身一片漆黑之中,躺在床上,穿戴齊整,眼睛凝視著天花板發呆。

因為窗外並沒有街燈,所以這間石板瓦的房間得不到照明。但是籠罩在倫敦夜幕下那微弱的光暈,與電弧光、煤氣燈以及石蠟燈的余暉交織在一起,如鬼魅般駐足在天花板上,使得原本斑駁的縫隙和汙漬愈發地形象起來,好似一幅世界地圖。

男孩也在看地圖,只不過不是天花板上的這一幅。他在回想自己漫長的流浪經歷,整理著絲絲縷縷的記憶留存。今天的那次會面攪得他心神難安。似乎某個地方真有一個跟他長得很像的人,甚至都能達到以假亂真的地步。對於這個習慣了孑然一身、形單影只的人來說,還真是一個叫人驚喜的事。

的確,這是他這二十一年以來遇到過的最為驚喜的事情。似乎這些年來,他經歷的各種充實而又激動人心的時刻都僅僅只是這次邂逅的預演,接著,才會有那個演員突然在大街上叫住他,沖他說:“嘿!西蒙。”

“哎呀,不好意思!”他又立馬說道,“我還以為你是我一個朋友呢——”接著他停下腳步,仔細打量著他。

“有什麽能幫你的嗎?”看到這人沒有一絲要離開的意思,男孩只得先開口問道。

“好啊,你來跟我一道吃個午飯吧。”

“憑什麽?”

“就憑到飯點了,而你身後恰好又是我最喜歡的飯店。”

“可為什麽非得是我?”

“因為你吸引到我了。你長得像極了我一朋友。對了,我叫洛丁。亞歷克·洛丁。在一個糟透了的老劇院裏有一出蹩腳的滑稽劇,我就在裏頭跑一個小龍套。”他用腦袋往街對面比畫了兩三下,接著說道,“可老天保佑,他們還算公道,我的勞動還能勉強賺些糊口的報酬。我很欣喜地告訴你,對於我這個小角色來說,這點兒薪水還不錯。那麽,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

“法拉。”

“法雷爾?”

“不,法拉。”

“哦,”那一絲輕佻而又有所思量的目光仍滯留在他的眼睛裏,“你回英國很長時間了嗎?”

“你怎麽知道我出過國?”

“你的衣服啊,孩子。我對衣服可在行了。我穿過的戲服千千萬,一看你這身就知道是美式的剪裁風格。我甚至都知道你穿的這一身出自老裁縫之手,所以才會顯得如此熨帖。”

“那你憑什麽覺得我就不是個美國人呢?”

一聽到這句話,他立馬張嘴大笑起來。“噢,這個嗎,”他說道,“就是英國人身上亙古不變的神秘所在了。假設你在意大利見到一群僧侶,你一眼就能從中挑出一個人,沖他說:‘哈,你個英國佬’;再假設你在威斯康辛,這會兒有五個流浪漢,都披著破破爛爛的舊麻布要找處地方躲避風雨,你會注意到其中的第五個人,然後想:‘老天啊,這家夥準是個英國人’;又設想,你看見有十個人在外籍軍團的軍醫面前脫得一絲不掛,等待體檢,然後你會說……好了,我們還是先去吃午餐吧,到那兒我們再細細品味這個話題。”

就這樣,他跟著一起吃了午飯。其間,洛丁喋喋不休,極富魅力。可是在他那充滿活力而又腫脹的眼睛裏,總暗含著一絲令人疑惑、玩味捉弄、不容置信的目光。他這種目光要比他那滔滔不絕的口才更具說服力。所以,男孩才會想:我博萊特·法拉準是跟他嘴裏說的那個家夥長得實在太像了,也只有這樣,這個人的眼睛裏才會閃現出這麽一種將信將疑的目光。

他躺在床上,反復掂量,琢磨著自己這次離奇的偶遇。他強烈渴望著要親眼見見這個“孿生兄弟”,也就是那個叫作阿什比的男孩。阿什比,真是個不錯的名字,地道的英國姓氏。他也想看看那個地方:拉特切茲,就是在他離開孤兒院直到這次偶遇之前,當他還在整個世界飄萍浪跡、居無定所的時候,他那“孿生兄弟”平靜成長的地方。

提到這個孤兒院,當初他沒留下來也並非孤兒院的過錯。事實上,那是一所相當不錯的孤兒院,要比他一路上看到的許多家庭都要幸福得多。那兒的孩子也很喜歡這所孤兒院。每每到了必須離開或是返回參觀的時候,孩子們都會難過得掉眼淚。待到他們長大,還會寄來捐款,邀請院區員工參加他們的婚禮;等孩子出生,還會帶去探望院長。從來沒有一個男孩或女孩從那所孤兒院溜走的。那麽,在他身上為什麽就找不出這種情感呢?

是他生性好浮蹤浪跡嗎?是這個原因嗎?還是因為從沒有人探望過他,沒有人給他寄包裹、信件或是邀請函?可孤兒院對他可謂關愛有加,決心要維護他的自尊心。正因為他是真正的形單影只,所以對他的照顧也要比對其他孩子更為滴水不漏。他記得每年聖誕節,院長送給他的禮物都會讓其他的孩子羨慕嫉妒恨,因為他們只會收到個什麽叔叔姑姑寄來的禮物,這些叔叔姑姑往往是他們的唯一親屬。當年就是院長從門口把他撿回來的;打從那天開始,院長就吩咐要給他最好的穿戴和最悉心的照料。(十五年間,他不斷聽到有人提及此事,可他從沒有因此真正滿足過。)院長靠著一根針和一本電話簿就決定了他的姓氏:針掉在了“法雷爾”這個姓氏上。院長對此十分滿意,要知道,她的針很久之前曾經掉在“科芬”[1]上頭,這讓她心生晦氣,只好作弊,重新來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