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內爾 第一章(第2/6頁)

“不曉得……我一直都這樣。”

喬轉頭面對賽巴斯欽。她的聲音不自覺地有了一種不同的調子;聽起來有那麽一點非常微弱的勉強克制。

“你對保羅·拉馬爾的作品有什麽看法?弗農跟我在上星期天去過他的工作室。”

“沒種。”賽巴斯欽言簡意賅地說。

喬的臉頰上揚起一片微微的紅暈。

“這是因為你不了解他的作品。我認為他棒透了。”

“內涵貧弱。”賽巴斯欽完全不受幹擾地繼續說。

“賽巴斯欽,你有時候真是可惡透頂。拉馬爾有勇氣打破傳統……”

“根本不是這樣。”賽巴斯欽說,“一個人可以用一塊起司做出雕塑,說他對寧芙仙子[1]入浴的想法就是這樣,這的確是打破傳統,但這個作品如果無法讓人信服、讓人印象深刻,那他就失敗了。光是做跟別人不一樣的事情,並不等於他就是天才。這樣做的人十之八九只是為了獲取喧騰一時的惡名,缺乏真正價值。”

門打開了,萊文太太往裏面瞧。

“來喝茶吧,親愛的。”她一邊說,一邊對他們露出和煦的笑。

黑玉在她寬闊的胸前晃蕩閃爍,一頂點綴著羽毛的黑色大帽子戴在她精心打理的發型頂端,看起來徹底就是生活富裕的象征。她眼中滿是溺愛地注視著賽巴斯欽。

他們站了起來準備跟萊文太太過去時,賽巴斯欽低聲對喬說:“喬……你沒生氣吧?”

他的聲音裏突然有一種年輕又讓人憐憫的成分,那裏頭的懇求之情,暴露出他既不成熟又易受傷害的那一面,而才不過幾分鐘前,他還那麽有自信地主導著話題內容。

“我為什麽要生氣呢?”喬冷冰冰地回答。

她看都沒看他一眼就朝門口走去,賽巴斯欽的雙眼滿是愁緒地注視著她。她有一種早熟的美,陰沉而有著磁石般的吸引力,皮膚蒼白,兩頰的勻稱膚色使得她那濃密漆黑的眼睫毛看來有如黑玉。她的舉手投足之中有一股魔力,某種不自覺的、既慵懶又熱情的魅力。才剛過二十歲的她是三人之中最年輕的,卻也是最老成的。對她來說,弗農跟賽巴斯欽還是小男生,而她鄙視小男生。賽巴斯欽那種小狗似的忠誠奉獻讓她惱怒,她喜歡世故的男人,能說出教人興奮、卻又教人懵懂事情的那種。有一會兒,她只是垂下白色的眼瞼,回想著保羅·拉馬爾。

萊文太太的會客室裝潢是種奇特的組合:徹底明目張膽的富麗堂皇,再加上近乎禁欲式的好品位。富麗堂皇的部分要歸功於她——她喜歡天鵝絨掛簾,飽滿的坐墊與大理石,還有鍍金飾品;有品位的部分則屬於賽巴斯欽。是他從墻上扯掉一堆風格混雜的畫,換上他挑選的兩張畫。這些畫作是花了大錢買的,所以他母親只得忍受它們(平淡,她是這樣說的)。西班牙古董皮革屏風是她兒子送的禮物;那個精致的景泰藍花瓶也是。

擺在萊文太太面前的是一個十分沉重的銀茶盤,她用兩手舉起茶壺,然後有點大舌頭地跟他們聊了起來。

“你親愛的母親怎麽樣了?她最近都不進城來了。幫我跟她說,再這樣下去她要生銹啦。”

她笑著,那是一種和善、渾厚、帶點喘氣聲的笑聲。

“我從來沒後悔過同時擁有市區房子跟鄉間住所。鹿野莊的一切都非常好,不過人就是想要多享受點生活。而且當然了,賽巴斯欽很快就會回來家裏住了,他心裏充滿了各種計劃!他父親大致上也是這樣:不聽任何人的建議就進行交易,結果每次不但沒有虧錢,還賺回兩倍、三倍,我可憐的雅各布真是個聰明人。”

賽巴斯欽暗自想著:“真希望她別說這些,喬一向就討厭那種話。現在喬老是跟我過不去。”

萊文太太繼續往下說:“我訂了星期三晚上《阿卡迪諸王》的包廂。親愛的,你們覺得怎麽樣?要一起去看嗎?”

“真是非常抱歉,萊文太太,”弗農說道,“我真希望我們可以去。不過我們明天要到伯明翰去。”

“喔!你們要回家。”

“對。”

為什麽他沒有說“回家”呢?為什麽這種說法在他耳中聽起來那麽古怪?因為家只有一個,就是普桑修道院。家!一個古怪的字眼,包含了那麽多的意義。這個字讓他想起一首歌裏的荒謬歌詞,喬的某個男友常常大聲吼著這首歌(音樂是多麽該死的東西!)同時還用手指摸著衣領,很多愁善感地望著她:“愛人啊,家,就是心所在的地方,心所在的任何一個地方……”

照這麽說,家應該是在他母親所在的伯明翰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