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醜初

李泌默默地矮下身子去,只留半個腦袋在水面。

水車輪子的聲音,可以幫他蓋掉大部分噪聲。

從這個黑暗的位置,去看火炬光明之處,格外清楚。天寶三載元月十五日,醜初。

長安,興慶宮。

四更醜正的拔燈慶典,還有半個時辰就開始了。廣場周邊的幾百具纏著彩布的大松油火炬,紛紛點燃,把四下照得猶如白晝。龍武軍開始有次序地打開四周的通道,把老百姓陸陸續續放入廣場。

興慶宮前的南廣場很寬闊,事先用石灰粉區劃出了一塊塊區域。老百姓從哪個入口進去的,就只能在哪個區域待著。一旦逾線,輕則受呵斥,重則被杖擊。為了安全,龍武軍可絕不介意打死幾個人。

除了圍觀區之外,在廣場正中還有二十幾個大塊區域。華美威風的拔燈車隊結束了一夜鏖戰,在擁躉們的簇擁下開進廣場,停放在這裏。它們都是拔燈外圍戰的勝利者,每一輛都至少擊敗了十幾個對手,個個意氣風發。

這些拔燈繡車將在這裏等待醜正時刻最後的決戰,一舉獲得拔燈殊榮。

不過藝人們並沒閑著,他們知道在不遠處的勤政務本樓上,大部分官員貴胄已經酒足飯飽,離開春宴席站在樓邊,正在俯瞰整個廣場。如果能趁現在引起其中一兩個人的青睞,接下來幾年都不用愁了。所以這些藝人繼續施展渾身解數,拼命表現,把氣氛推向更高潮。

在他們的引動之下,興慶宮廣場和勤政務本樓都陷入熱鬧的狂歡之中。老百姓們高舉著雙手,人頭攢動,喝彩聲與樂班的鑼鼓聲交雜一處,火樹銀花,歌舞喧天,視野之中盡是花團錦簇炸裂,那景象就像這大唐國運一般華盛到了極致。

在這一片熱鬧之中,唯獨那座太上玄元燈樓還保持著黑暗和安靜。不過人們並不擔心,每個人都期待著,醜正一到,它將一鳴驚人。

此時在太上玄元燈樓裏的人們,心思卻和外面截然不同。

李泌走後,張小敬明顯放松了很多。他似已卸下了心中的重擔,開始主動問起一些細節。蕭規對老戰友疑心盡去,自然是知無不言。

不過眼看時辰將近,而蚍蜉們安裝麒麟臂的進度,卻比想象中要慢,蕭規開始變得焦躁起來。

任何計劃,都不可能順暢如想象的那樣,蕭規對此早有準備。不過麒麟臂和別的不同,它裏面灌注的是加熱石脂,一旦過了時辰,溫度降下來,就失去了爆裂的效用。所以蕭規不得不親自去盯著那些進度不快的地方。

看到首領站在身後,臉色沉得如鍋底,那些蚍蜉心情也隨之緊張起來。忽然一個蚍蜉不小心,失手把一枚麒麟臂掉到懸橋之下。那竹筒朝腳下的黑暗摔下去,過了好一陣,從地面傳來“啪”的一聲。

蕭規毫不客氣,狠狠地在他臉上剜了一刀,血花四濺。蚍蜉發出一聲慘叫,卻不敢躲閃。蕭規陰森森地說道:“留著你的雙手,是為了不耽誤安裝。再犯一次錯誤,摔下去的可就不只是竹筒了。”蚍蜉唯唯諾諾,撿起一條麒麟臂繼續開始安裝。

張小敬把蕭規拽到一旁:“沒有更快的替換方式了嗎?”

蕭規搖搖頭:“這是毛順大師設計的,誰能比他高明?”

“如果毛順大師藏了私,恐怕也沒人看得出來……”張小敬眯起獨眼,提醒道,“他可不是心甘情願。”

經他這麽一說,蕭規若有所思。毛順並不是蚍蜉的人,他之所以選擇合作,完全是因為家裏人的咽喉前橫著鋼刀。那麽在合作期間他玩一些小動作,也不是沒可能。

“技術上的事,只有毛順明白。如果他故意不提供更好的替換方式,我們是很難發現的。這樣一來,他既表現出了合作態度,不必禍及家人,也不動聲色地阻撓了我們的事。”張小敬已經開始使用“我們”來稱呼蚍蜉。

蕭規點點頭,扭頭朝天樞方向看去。毛順依然蹲在那兒,一動不動,老人佝僂的背影看不出任何喜怒。他正要走過去,張小敬按住他肩膀:“讓我來吧。”

蕭規略覺意外,張小敬沖他一笑:“九年長安的不良帥,可比十年西域兵學到太多東西。”蕭規也笑起來,一捶他肩膀:“那就交給大頭你吧。”

張小敬走到毛順跟前,直接抓住他的後襟給拎起來。毛順全無準備,被這一突然的舉動嚇了一跳。張小敬也不說話,拖著毛順一路走到燈樓的邊緣,一掀外面蒙著的錦皮,把毛順往外一推。

旁觀的衛兵發出驚訝的叫喊,下意識要阻攔。蕭規卻攔住他們,示意少安勿躁。只見張小敬伸腿往外邁去,一腳踏在斜支的一根竹架上,手中一揪衣擺,堪堪把要跌出去的毛順拽住。

這樣一來,他們兩個人的身子都斜向燈樓外面去,伸出夜空。平衡全靠張小敬的一條腿作為支點。只要他手一松,或者腿一縮,毛順就會摔下燈樓,摔成一攤爛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