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酉正(第4/10頁)

若是只用一次,倒是相當趁手。

他們有條不紊地用唧筒從陶罐裏上水。首領站在原地,看著遠處靖安司大殿的檐角,身上充滿了殺戮前的興奮。他忽然擡起手,把面罩摘下來,往嘴裏扔進一卷薄荷葉,面無表情地咀嚼起來。

龍波的那只鷹鉤大鼻子,在夜空下分外猙獰。

在這期間,陸陸續續又有兩三個如廁的靖安司小吏走過來,無一例外全被瞬間殺死,屍體全數丟在了旁邊的溝渠裏。

等到所有人都裝好了唧筒,挎在身上。龍波用粟特語發出指示:“分成三隊。正殿一隊,左右偏殿各一隊,另外負責左偏殿的,兼顧後殿。突擊開始後,對守衛用弩,對文吏用刀,對物品用唧筒,務求第一時間控制局勢。”

他又強調道:“所有這些行動,必須在一刻之內完成。”

眾人同時點了點頭。龍波把嚼爛的薄荷吐在地上,重新把頭罩戴好:“走,給靖安司的諸位長官送燈去。”

告解室的小門被咣當一聲打開,久違的光線重新進入眼簾。檀棋和張小敬同時眯了一下眼睛,有點不適應。

伊斯倒是沒有遮掩,主動上前致歉,佶屈聱牙的話說了一大通,又是“永思厥咎”,又是“痛自刻責”,幾乎把前朝罪己詔都背過一遍。

檀棋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問剛才到底發生了什麽。伊斯自知理虧,把剛才的事情復述了一遍,張小敬聽得臉罩寒霜,顧不得跟他計較,說立刻帶我去看。

重傷的普遮長老已經被擡到了一處靜祈室中,由寺中的醫師搶救。他的胸口中刀,傷口很深,人早已昏迷不醒。

張小敬走近仔細端詳,這是一張滿是皴裂的狹長馬臉,鼻闊眼裂,絕非中土面相,不過要說是突厥臉,也不好確定。

這件事很麻煩。普遮長老到底是不是右殺,目前無法證實。而靖安司必須要十成確認,才好開展下一步工作。

他的寢居已經被搜查了一遍,除了那一份度牒,沒有其他和身份有關的東西。而且那份度牒的價值也不大,突厥人完全可以偽造一份——甚至可以抓一個真正的普遮長老,殺掉人,把文書留下便是。

張小敬沉思片刻,俯身去扯普遮長老的長袍。伊斯忙道:“唐突法體,不大妥當吧?”檀棋冷冷道:“若他是突厥右殺,還談什麽法體不法體?”她剛才被關了一肚子的怨氣,對這個自作聰明的蠢執事切齒痛恨。

張小敬把醫師趕開,撕開袍子,一具蒼老的肉體露出。在其小腹右下方,有一條觸目驚心的長疤痕,如蛇踞側腹,兩邊肉皮翻卷。張小敬伸手摸了一回,擡頭說這是陌刀的傷疤。

陌刀柄長四尺,刃長三尺,是唐軍專用於馬戰的精銳裝備。看疤痕的長度和位置,這位應該是在馬上被橫切的陌刀斬中半刀,居然沒死,真是命大。

張小敬再把他的下胯扯開,大腿裏側有厚厚的磨痕,應是常年騎馬的痕跡。而兩邊的腰外,則隆起兩塊弧形繭子。如果一個人總是身穿甲胄走動,擺動的裙甲下緣就會摩擦皮膚,磨出這樣的痕跡——而且還得是品級很高的甲胄。

常年騎馬,常年披掛,還被唐軍的陌刀所傷,這位與世無爭的普遮長老,真實身份昭然若揭。

“我知道為什麽突厥狼衛要綁架王忠嗣的女兒了,果然是右殺貴人的私心。”張小敬起身拍了拍手。

草原素有怨報傳統,被仇人弄出的傷口,須得仇人子嗣的生血,方能撫平。右殺貴人恐怕當年跟王忠嗣有過沖突,並且受了重傷,隱疾未去。這次來長安,他除了主持闕勒霍多之外,還想順便綁架王忠嗣女兒,來為自己治病。

話說回來,若不是他懷了這個私心,恐怕靖安司還真追查不到狼衛。

檀棋疑道:“可是,會是誰來殺右殺呢?”

張小敬道:“當然是那些利用突厥狼衛的家夥。石脂既然入手,右殺便沒有利用價值了。為了防止咱們順藤摸瓜,必須斬斷一切聯系——這位處心積慮出賣自己部族,想換個後半生的榮華富貴,嘿,想不到上門的卻是煞星。”

他說到這裏,憂心轉重。這個神秘組織行事風格狠辣果決,除了右殺,恐怕其他潛在的線索也正在被一一斬斷,他們查起來會愈加困難。而且他們突然開始掃平痕跡,說明大事將至——而靖安司對此還茫然無知。

右殺昏迷不醒,什麽也問不出來,他的房間裏也沒任何有價值的線索。張小敬的腦子拼命轉動,卻想不出什麽辦法能盡快破局。一陣沒來由的疲憊,湧上心頭,讓他突然覺得有些絕望。

按道理,他可不是這麽輕易會認輸的人。也許確實是太累了,也許是因為長久以來的壓力積累所致。張小敬背靠著靜祈室墻壁,閉上獨眼,連灰都懶得撣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