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午正(第3/16頁)

車夫猝然被鐵釘鑿腦,劇痛之下韁繩一勒——馬車正在轉彎,轅馬吃這一勒受驚掙紮,車架子登時失去了平衡,後面車廂裏的人東倒西歪。聞染一咬牙,偏過身子滾落車下。她一落地,打了幾個滾,片刻不敢停留,朝著東邊飛奔而跑。

她之前一直在推算馬車行進的位置,估計這附近是在殖業坊和豐樂坊之間的橫街。這兩坊都在朱雀大街的西側。她只要沿著橫道往東跑,很快就能看到朱雀大街。

兩個又驚又怒的守衛跳下車廂,去追聞染。他們身強體壯,步子邁得大,很快就拉近了和聞染的距離。為首一人跑得最快,追出百步,距離她只有一步之遙。浮浪少年獰笑著伸出手,去抓她的頭發。不料聞染猛然回頭,一包粉末從手裏砸出,在他鼻梁上綻開。

這是她跳車前抓起的一個香包,裏面是給王家小姐特制的降神蕓香。這東西對人體無害,但聞記香鋪做工細膩,香料均碾得極細。浮浪少年一下子被粉末迷住了眼,不得不停下腳步去揉。

趁這個機會,聞染一躍沖上了朱雀大街。

她擡起頭,遙遙看見街對面薦福寺的金色塔尖,心裏升起一股希望。那裏就是安仁坊了!

就在聞染踏上朱雀大街的同時,大薩寶恰好剛剛踏入靖安司的大門。

大薩寶今年六十多歲,此時換上了一件立領白紋緞面長袍,脖子上交叉掛著兩條火焰紋的絲束帶,這是只有極正式場合才穿的祭服,代表薩寶府對這件事的重視。

一位祆正在祠前眾目睽睽之下被殺,這是何等的侮辱。

他抵達靖安司,被直接引到了一處偏殿獨室裏。這裏沒有侍婢,只來了一個五大三粗的軍士,端來一杯茶。茶是劍閣獸目,倒是不壞,只是茶粉篩得太粗,一看四散的餑沫,就知道煎茶者漫不經心。

過不多時,一位老者推門而入。

大薩寶在長安待了許多年,一看魚袋和袍色,就知道此人身份極高。兩人各自施禮,互通了名姓,大薩寶這才知道此人是大名鼎鼎的賀知章,態度凝重了不少。賀知章雙手一拱,徐徐開口道:“驚聞有歹人唐突貴祠,侵戕法士,靖安司既然策京城防賊之重,必不輕忽,已遣精幹官吏通力徹查,絕無姑息!”

等一等!大薩寶覺得不對勁,聽賀知章這意思,一上來就要把靖安司的責任摘幹凈,不由得怒眉一揚,操著生硬的唐語道:“明明是貴司追拿賊黨,引入我祠……”

賀知章立刻截口道:“幸虧教眾見義勇為,毆斃兇頑,我會向聖人稟明,予以彰表。”

賀知章這兩句話連拉帶打,既撇清了責任,又拋出甜頭,還順帶暗示自己在天子面前說得上話。大薩寶卻不領情,拐杖一頓:“你們靖安司為了拿賊,導致祆正無辜牽連,這得有個說法。不然信眾哄起,我可壓不住他們。”

祆教在長安是小教,只在胡人商團之間流傳,朝廷以薩寶府羈縻。不過它的信眾行事好聚眾,一旦有什麽糾紛,極易釀成騷動。所以凡涉祆政事務,大唐官員都是如履薄冰,以安撫為主。這一招,大薩寶屢試不爽。

不料賀知章神情突然一變:“薩寶可知道那兇徒是何人?”大薩寶聞言一愣,賀知章道:“此人是突厥可汗的狼衛,潛入長安,意圖在上元節有害於君上。”

大薩寶一聽,手裏的茶碗咣當掉在地上。

“突厥人?有害於君上?天上的馬茲達啊……”他接到的報告只說祆正被殺,卻不知道狼衛的事。若事涉突厥,性質完全就變了。大薩寶知道,這是朝廷最不能觸碰的一根紅線。

賀知章敏銳地捕捉到了大薩寶的神色變化,趁機說道:“雖然此人在祆祠前被毆斃,可身上卻有一件重要物事被人取走,不知所蹤——此事不搞清楚,就是潑天的禍事。”

這個暗示很明顯,東西尋不回來,祆教與狼衛脫不了幹系。如果大薩寶一意孤行,鼓動信眾鬧起事來,那就是裏通突厥的叛亂之罪。

大薩寶連忙高聲分辯道:“我教祆正是被賊人殺死的,絕無可能勾結突厥人。”

本來是他興師問罪,這一句講出來,氣場霎時易勢。不過賀知章並非乘勝追擊,反而微微一笑道:“本官素知祆教明禮篤誠,豈會與奸人勾結,為賊所乘而已。”

大薩寶松了一口氣,賀知章又聞言道:“善神馬茲達有雲:善思、善言、善行,皆為功德。爾等棄絕三惡,奉守三善,又豈會為虎作倀?”

大薩寶一聽此言,雙目精光大射。馬茲達是祆教正神之名;三善三惡雲雲,皆是教中習語——賀知章是怎麽知道的?

要知道,祆教教義繁復,在長安始終未能大興。朝廷官員多以“胡天”“胡神”代稱,從無興趣深入了解。大薩寶從波斯來長安二十余年,知音難覓,一直深以為憾。賀知章這一番話,可是第一次有大唐最高級的官員認真引用本教經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