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非內部的內戰(第7/8頁)

與洛克同時代的英國貴族、共和主義思想家阿爾傑農·西德尼(Algernon Sidney,1623—1683)對內戰不可避免這種觀點頗為不屑。西德尼,和霍布斯、洛克一樣,一直積極地參與“排斥法案”運動,但是他從政治反抗理論轉向了實踐,並於1683年因參與了反對國王的陰謀而被處決。他可能認為這樣的陰謀是不可避免的,甚至可以說,與君主政權所帶來的更大沖突相比,這種陰謀更可取。在他死後才出版的論文《論政府》(Discourses Concerning Government,1698)中,他寫道:“所有的君主制國家都受到內戰的折磨”,“但是,共和制國家沒有那麽多內戰的困擾”。事實上,正如他那一章的標題所寫的那樣:“相較於君主制,共和政府不易受內部混亂的影響;越能巧妙地管理內亂,就越容易恢復。”在他看來,這很大程度上是因為君主制下的繼承人和繼承權存在著破壞性分歧,而非君主制度沒有受到這種困擾。[64]

西德尼通過對歷史上所有暴力騷亂的詳細分析來展示這一區別:國王統治下的以色列,君主制的波斯王國、羅馬、法國、西班牙和英國。例如,在法國,王位繼承權引起了“多次革命”,就像在羅馬一樣,“一場內戰的結束是另一場內戰的開始”。似乎他覺得地中海和北歐的證據不足以說服他的讀者,於是,西德尼總結了自諾曼征服以來一系列血洗英格蘭的內戰。他寫道:“同樣都是內戰,但英國的悲劇超過了其他所有國家。”從“征服者威廉”死後的繼位之爭到都鐸王朝的紛爭,在這5個世紀裏,英國的歷史似乎陷入了無止境的爭端。[65]

西德尼顯然深受羅馬的歷史學家及其效仿者的影響。正如他早先在《宮廷儀軌》(Court Maxims,1664—1665)中所指出的那樣,爭奪皇室繼承權的戰爭十分兇殘:“毫無疑問,對此,英格蘭、法國和佛蘭德斯都是見證者,在這三個國家,這些戰爭造成的流血和死亡,遠超殘酷的馬略與蘇拉、愷撒與龐培的戰爭,以及從王政時代到愷撒王朝,羅馬發生的所有其他戰爭。”難道所有這些歷史還不夠?無論在古代還是現代,還需要什麽來闡明正是君主制孕育了戰爭,共和制帶來和平?羅馬皇帝奧古斯都認為,“自由國家”“厭倦了內部沖突,於是尋求君主制作為他們的棲身之港”,這既荒謬也很危險:“那我們也可以認為死亡比活著更好,因為所有人都試圖延長生命,但最終還是難免一死。陷入分裂的自由國家最終實行了君主制,這只能說明君主制意味著毫無生機。”[66]

通過區分羅馬內戰與羅馬的其他戰爭,西德尼闡明了內戰的意義:他認為,“內戰”這個名字“被荒謬地應用於奴隸和角鬥士的戰爭;因為角鬥士也是奴隸,而內戰只能發生在由公民社會的公民之際,奴隸並不是公民。同盟戰爭的參戰者是自由人,也不是公民;因此他們之間的戰爭也不能稱為內戰”。[67]西德尼的前輩們及同時代人援引羅馬歷史來證明,共和政府直接導致了無政府狀態和社會的不穩定。西德尼對此進行了反駁,他認為:“所有的君主制國家都受到內戰的折磨……但是,共和制國家沒有那麽多內戰的困擾。”[68]

羅馬共和國——既沒有皇帝也沒有國王統治羅馬人的時期——是西德尼的觀點的最佳例證。17世紀20年代末,保皇派羅伯特·菲爾默爵士(Sir Robert Filmer)在《父權論》(Patriarcha)一書中闡述了關於“平民政府的瑕疵”,西德尼對此進行了專門的反駁。菲爾默描繪了一個動蕩而短命的羅馬“民主”:從羅馬的最後一位君主塔克文·蘇佩布(Tarquinius Superbus)被驅逐到愷撒大帝的崛起僅僅過了480年。貴族與平民之間的沖突導致了叛亂,從而產生了一系列破壞性“內戰”:“同盟者戰爭顯然是內部的;奴隸戰爭及角鬥士起義;馬略和蘇拉的戰爭,喀提林陰謀,愷撒與龐培之戰,後三頭同盟奧古斯都、雷必達和安東尼之間的戰爭:這些戰爭讓羅馬的街頭血流成河。”弗羅魯斯認為羅馬最偉大的成就——擴大了帝國疆域——是“民主政府”帶來的成果,而菲爾默不贊同:“即使在那個時代,世界因羅馬在海外的勝利驚嘆時,國內公民被屠殺的悲劇應該受到同情,包括來自那些被羅馬征服的敵人的同情。”羅馬在繼續擴張,這些戰爭也仍在繼續,而羅馬公民將征服異國的武器對準了自己的同胞,直到“內部分裂最終使得政府回歸到君主制”。[69]

為了證明君主制的必要性和共和制的不穩定性,在敘述共和制下的內戰時,為了附和奧古斯都提出的君主制保障了和平的論斷,菲爾默將其轉換為對君主制更有利的敘述。西德尼對菲爾默的反駁同樣是具有爭議的。他贊同撒路斯提烏斯所說的,帝國的戰利品就像是一種使政治體系癱瘓的疾病:“當偉大帝國的戰利品被用來裝飾私人房屋時,想要維護公民的平等,雖然不是不可能,但卻是極其困難的。”[70]並不是因為堅持共和制導致了羅馬的煽動叛亂及最終的內戰;相反,恰恰是因為偏離共和制造成的。也不是因為沒有君主使得公民挑起了戰爭,而是因為有敵人的存在。無論如何,羅馬思想家認為,西德尼而不是菲爾默對共和國戰爭中所面對的敵人進行了準確的描述。“內戰只能由公民社會的成員發起”:對於內戰沖突,這是一種慣用的羅馬式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