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直面內戰(第3/8頁)

恩岑斯伯格寫這些話的時候,非洲和巴爾幹地區正在發生種族沖突,而1992年4月和5月間洛杉磯爆發的暴動也剛過去不久——暴動的緣由是,前一年毆打黑人騎車者的一位白人警察被無罪釋放。當時,在世界各個大洲及不同城市,正值一個人與人之間的暴力不斷爆發的高峰時期。這一切似乎是為了向我們重新確認,人類最醜惡的一面有多麽普遍,以及作為內戰參與者是我們逃不掉的命運。恩岑斯伯格認為內戰一直伴隨著人類,而我們不能責怪他的這一主觀斷定。許多世界上最古老的神話——《摩訶婆羅多》(Mahabharata)中的黑天(Krishna)與阿周那(Arjuna),希伯來《聖經》中的該隱(Cain)與亞伯(Abel),希臘神話中的厄忒俄克勒斯(Eteocles)和波呂尼刻斯(Polynices)和羅馬神話中的羅慕路斯(Romulus)與雷穆斯(Remus)——都涉及團體的內部矛盾,尤其是自相殘殺的情節,在某種意義上暗示我們這種行為具有廣泛的基礎。[20]這些神話有助於我們理解內部沖突中的情感方面,但是神話傳說的悠久歷史並不能說明內戰是不可避免的。

內戰作為所有人類沖突中最具破壞性以及最具擴展性的形式,存在了相當長的時間。在公元1世紀,羅馬內戰的最高峰時期,17—46歲的羅馬男性公民大約有1/4加入了戰爭。[21] 1 700年後,英國在1640年內戰中死去的人口,就其占總人口的比例而言,可能比後來第一次世界大戰中的還要大。[22]美國南北戰爭中死去的人數,就其占當時總人口的比例而言,也遠比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還要大:美國南北雙方大約有75萬人死於內戰,如果按照今天的美國人口基數來看,這相當於有750萬美國人死亡。[23]這種規模的殺戮,無數家庭滅門絕戶,無數社區支離破碎,國家的面目被重新塑造。同時在後來幾百年中,在人們心中留下了傷疤。

然而,將內戰視為人性的一部分的這種看法——將其視為我們的一種特性,而不是缺點,我們必須要謹慎對待。因為這種看法將我們帶入了一種命運,人類將永遠遭受內戰折磨,永遠也到達不了康德理想中的永久和平。為了打破那種認為人類注定無法獲得永久和平,而將困於無止境內戰的觀念,我將引入歷史學工具來直面其挑戰。在本書中,我將會說明,內戰既不是永恒的,也不是無法解釋的。我還會論證,內戰這一現象符合歷史的概念[1],內戰始於羅馬共和國,從其令人焦慮的起源,到充滿爭議的現在,以及可以遇見的肯定和現在一樣令人費解和富有爭議的未來。它有自身的歷史過程,有一個可辨別的開端,也會有一個也許目前尚不清楚的結尾。歷史地對待它,將會展示出它內在的不確定性,而並非像某些人說的那樣內戰具有永久性和持續性。我的目標是展現給大家看,人類自己創造出來的東西,人類自己會去瓦解它;人類精神世界裏所珍視的,只要用同等程度的努力,就能將其棄如敝屣。

我的目標不僅是挖掘、整理出內戰的歷史,而更在於指出,在塑造我們如何看待世界這個問題上,內戰具有重要意義。我認為,盡管內戰具有相當的破壞性,但在歷史進程中,從理論上說,它還是具有生產性的。若沒有它給我們帶來的挑戰,我們的民主制、政治、權力、革命、國際法、世界主義、人道主義和全球化等等——這裏僅僅是列舉了幾個,都會變成和如今不一樣的概念,甚至可以說它們包含的意義會遠不如目前豐富。[24]關於內戰的經驗——試圖去理解它,改善它,甚至是阻止它發生——都曾幫助我們並至今依然在持續幫助我們,塑造且充實我們對於共同體、權力和主權的理解。內戰源於深刻而致命的分裂,但也暴露出交戰雙方的個體身份和共同性。我們將一場戰爭稱為“內戰”,就是承認其交戰雙方同屬於一個群體:他們的相互關系並非外國人而是同為一個國家的公民。德國法學思想家卡爾·施密特(Carl Schmitt,1888—1985)評論道:“內戰具有某種令人驚駭的屬性”,“它是兄弟鬩墻之戰,因為它發生在一個政治共同體的內部……也因為交戰雙方都同樣堅決地否定這個共同體”。[25]這是我們對內戰恐懼的根源,但是我們也不應該低估它的作用,在內戰的對抗中,它促進了對共同性的認識,並且讓我們以敵為鏡,看清自己。

內戰是如此自相矛盾又有著豐富的內涵,因為尚未有哪個時期,對內戰的定義是能令每個人都滿意的,或者是在使用中不造成爭議和分歧的。這在一定程度上是因為,內戰的概念是在各種不同的歷史情境下來探討和爭論的。然而,下定義總會是一種限制。理解某一事物,即意味著將它從相似的事物中區分出來,而這通常就是,要將它的獨特性用語言文字表述出來。一旦我們知道了它的獨特性,我們就能夠認識到規律性、持續性和區別在哪裏,從而建立起我們對它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