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 直面內戰(第2/8頁)

然而,內戰不應該一直作為一個鮮被探究的領域。正如很多人指出的,內戰缺乏系統的理論,也似乎很難對其進行歸納總結。目前也尚未出現一部以“論內戰”為標題的巨著,使其可以與卡爾·馮·克勞塞維茨(Carl von Clausewitz)的《戰爭論》抑或漢娜·阿倫特(Hannah Arendt)的《論革命》媲美。的確,如我們所見,克勞塞維茨的《戰爭論》中幾乎沒有提及內戰,而阿倫特回歸原始的主張及其反現代的理念,使得她將內戰與戰爭的話題完全拋棄了。在1993年,戰後德國詩人及政治評論家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伯格(Hans Magnus Enzensberger,1929—)注意到“沒有一種關於內戰的有用理論存在”。[11]後來意大利的政治思想家喬治·阿甘本(Giorgio Agamben,1942—)也提出“世界上有專門研究戰爭的戰爭學,也有專門研究和平的和平學,卻唯獨沒有專門研究內戰的內戰學”。[12]類似的感嘆已經存在了很長時間。我並非旨在提供一個全面的關於內戰的理論,而且我也無法彌補那些缺失的研究。作為一個歷史學家,我能做的只是揭示出我們現有不滿情緒的根源,去解釋為什麽我們對內戰如此困惑以及為什麽我們拒絕直視它。

當今的時代要求我們正面地直視內戰。從1648年到1945年,這300年構成了一個國與國之間的戰爭時代。過去的60年,則是一個國家內部戰爭的時代。[13]這確實是幾個世紀以來人類沖突方式最顯著的變化。根據一項被廣泛引用的數據,自1945年以來,全世界有259場沖突上升到了戰爭的程度,而其中絕大部分是屬於國家內部沖突。自1989年以來,世界上僅有5%的戰爭是爆發於國家之間的。我們只需回顧一下20世紀90年代的巴爾幹戰爭,抑或發生在盧旺達、布隆迪、莫桑比克、索馬裏、尼加拉瓜以及斯裏蘭卡的戰爭,就能意識到近年來的內部沖突是多麽的血腥,更別提沖突之後生活在那裏的人們正在經歷怎樣的苦難。更糟糕的是,內戰並不會僅僅停留在“內部”太久。2015年,全球有50起內部沖突,其中有20起——從阿富汗到也門,是所謂的“國際化內戰”,即有鄰國軍事力量參戰或外部勢力幹預。[14]內戰並不在乎邊境線在哪裏。沖突讓人們為了尋求安全而背井離鄉,所以內戰確實經常讓一個國家山河破碎。因內戰而失去家園的人們是最直接的受害者——尤其是在2012年的敘利亞沖突中產生的500萬難民。這些難民的困境引發了難民危機,因而中東、北非和歐洲的格局在未來幾十年裏將被重塑。隨之而來的是安全和穩定將遭到挑戰,這一切呈現了一個清晰的事實:這個世界並不和平,充滿內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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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爭就是地獄,美國內戰時期的將軍威廉·特古塞·謝爾曼(William Tecumseh Sherman)如是說。可以肯定的是,唯一比戰爭更糟的是內戰。[15]關於這點,幾個世紀以來已經達成了廣泛共識。相較於對外戰爭,內戰造成的破壞性更大。在公元1世紀,羅馬內戰發生之後,城市成為廢墟,田野被荒廢,以及貧民流離失所,詩人盧坎(Lucan)看了這一切之後,寫道:“沒有任何一支來自外國的劍可以刺得這麽深,只有本國臣民的雙手才可以造成如此深的創傷。”內戰就像政治機體上的一種疾病,將其由內而外地損壞。法國文藝復興時期的評論家米歇爾·德·蒙田(Michel de Montaigne),也表達過類似的觀點。在法國宗教戰爭期間,他告誡過讀者:“真相在於,一場外國戰爭,遠不如一場像疾病一樣的內戰來得危險。”內戰不僅危險,而且會導致道德淪喪。1922年,在愛爾蘭內戰前夕,一位年長的牧師說道:“與外國人的戰爭會激發一個國家最好的最崇高的精神和品質,而內戰,只會激發出人性中的卑鄙和醜惡。”[16]而且即使戰鬥已經結束,也會留下不可愈合的創傷。在1947年,托馬斯·斯特恩斯·艾略特(T. S. Eliot)說道:“我懷疑所有那些重大的內戰是否真的有結束的一天。” [17]1970年,法國前總統夏爾·戴高樂(Charles de Gaulle)在一次對西班牙的訪問中曾說過:“所有的戰爭都是不好的……但是內戰尤其不可原諒。在內戰中,兩邊的戰壕裏趴著的都是同胞,戰爭的結束也並不會自然地帶來和平。”[18]

內戰毫無疑問是不人道的,但是因其存在的廣泛性和持久性,有些人覺得它是我們人性中的一部分。正如漢斯·馬格努斯·恩岑斯伯格所說的:“動物會打架,但是不會發動戰爭。只有人類——作為高級靈長類中獨特的一員,會大規模地、深思熟慮地並且激情澎湃地去毀滅其同類。”人類能夠對自己的近鄰采取暴力行為,還有什麽比這個更能概括人類的特點呢?同時也恥辱地將人類與其他動物的習慣區分開來。采用職業化的軍隊,並且遵循戰爭的法則,這種正式的戰爭是一種近現代出現的新事物。而在這背後隱藏著一種更原始的、更持久的非人道的存在形式——內戰。“內戰並非僅僅是一種古老的習俗,”恩岑斯伯格總結道,“內戰是一切集體性沖突的主要形式。”[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