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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大佐北澤豪有一個習慣,每天早晨起床後,不洗手,不洗臉,拿著喝水的杯子,接著自己的第一泡尿,尿盛在杯子裏,仍溫熱著,上面浮著一層細碎的沫。北澤豪便閉上眼睛,幸福地把杯裏溫熱的尿喝了。這是他二十年前來中國上海時,跟一個中醫學的。從那時起,他每天早起,總愛把第一泡尿喝下去。

喝完尿的北澤豪情緒很好,勤務兵幫他端來洗臉水,水裏面仍結著凍碴,剛來大金溝那幾日,他無法面對這種冰冷刺骨的水,他伸手試了一下,很快又縮回來了。最後,他是耐著性子,捧起了那水,往臉上試了一次,又試了一次。沒想到水冷在外面,卻熱在裏面,他凡是用冷水洗過的地方,都火辣辣地散著熱氣,讓他非常愉快,從那以後,用結著冰碴的水洗臉洗手,成了他一大樂趣。北澤豪洗過臉,便穿戴整齊,繞著院子跑步,皮靴用力地踏著雪,發出“咕嚓咕嚓”的聲音,北澤豪便一路在這聲音的伴奏下不疲不倦地跑下去。

潘翻譯官也起床了。潘翻譯官的褲腰仍挽著,腰裏便顯得臃腫不堪,潘翻譯官袖著手,站在門檻外面,一直看著北澤豪跑步。他目光隨著北澤豪健壯的身影,一圈圈在院子裏轉動。

北澤豪終於停下來,微喘著向潘翻譯官走來,他看著潘翻譯官說:“潘君,你們中國真大,二十年前我在上海,那裏沒有雪,和這裏一點也不一樣。”北澤豪說完,便仰起頭,陶醉著望頭頂的天空,天是晴著的,並不藍,有些灰。

潘翻譯官平淡地說:“日本也不錯,那裏也有雪。”

北澤豪從遠方收回目光,沖潘翻譯官笑一下問:“你喜歡中國,還是喜歡日本。”

潘翻譯官說:“當然是中國。”

北澤豪愣了一下,馬上又笑了,拍了一下潘翻譯官的肩說:“潘君,你的很誠實。”

兩人一起進屋,桌上擺著一副中國象棋,每天這時候,北澤豪和潘翻譯官都要下一盤棋。下棋,也是北澤豪二十年前在上海學的,他自己曾對潘翻譯官說:到中國來他學會了兩樣東西,一個是中國話,另一個就是下中國棋。北澤豪不知為什麽,對象棋情有獨鐘,每次他見到一個中國人,便要下棋。當然,和他下得最多的是潘翻譯官。那一天,他又和潘翻譯官擺好棋子兒,北澤豪擡眼望了一眼潘翻譯官後道:“潘君,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中國棋嗎?”潘翻譯官不答,望著北澤豪。北澤豪摸著下巴說:“下一次中國棋,像打一場戰爭。”

潘翻譯官說:“這是中國古代的戰爭。”

北澤豪說:“中國象棋,很有學問,很好。”

直到吃早飯時,兩人終於下完了這盤棋,是和棋。是北澤豪首先提出和棋的,潘翻譯官想了想,便把棋盤掀了。

北澤豪就說:“潘君你的棋藝不錯。”

北澤豪沒有發現,潘翻譯官無聲地嘆了口氣。

保長楊雨田,看著一車又一車日本人的軍火,裝到廢棄的金礦洞裏,他便覺得自己是踩在炸藥上過日子了。金礦洞很深,一直通到楊家大院下面,楊雨田總覺得這些軍火,有朝一日會爆炸,把他連同楊家大院一起炸到天上去。軍火是鐵皮子車從奉天拉來的,一車又一車,很多,楊雨田一輛接一輛地數,一想到有一天會把自己炸到天上去,他便忘了那些數量。

他哭喪著臉找到管家楊麽公,他沖楊麽公說:“麽公,你看這事咋辦哩。”

楊麽公一時也沒有什麽辦法,他看了看腳下的地,狠狠心說:“要炸就讓它炸去,日本人不也住在這地上。”

楊雨田聽了管家的話,罵自己老糊塗了,怎麽就忘記日本人也住在這地面上呢。楊雨田的心就放寬了許多。他又想到,兒子楊宗離開奉天前捎給他的信,信中說:日本人要來大金溝,就讓他們來,東北軍不敢惹日本人,最好你們也別惹,日本人想待多久,就讓他們待多久——楊雨田體會著兒子楊宗的話,一時糊塗,又一時明白,最後還是不明白,他不知道日本人能待多久,楊宗說不出,他更說不出。有一點他還明白,那就是最好別惹日本人,日本人連張作霖都敢炸,我楊雨田算個什麽呢。日本人住進楊家大院,住就是了,他把馬匹和家丁都趕到前院去住,後院留給了日本人。楊雨田想,我幹啥要去惹日本人呢。他們走,楊家大院還是楊家的,他們不走,住著就是了。楊雨田似乎想開了,覺得和日本人住在一起竟有了種安全感,魯大不會來找他了,朱長青也不會來找他了。他一時說不清是魯大對他危險大還是地下的軍火危險大。他又問管家楊麽公,楊麽公說:“都大,也都不大。”楊雨田聽著這模棱兩可的話,心想,楊麽公這是怎麽了,以前麽公說話從來不這樣。他又想到兒子信上的那些話,很快就釋然了。這個世界,誰又能說得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