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燃燒的沖繩 一(第2/22頁)

她突然想笑。

啊!自從兩年半以前的中途島戰役以後,她已經很少笑了。起碼是記不起何時笑過了。整個日本悶在壹個大籠裏,越來越黑,越來越憋氣,使人對活著也興味索然了。她為什麽不笑笑呢,反正也不費什麽勁兒,或許還能博得井越先生壹個高興。這種陰沈的年月,高興不也是非常寶貴的嗎!

她穿好衣服,用雙手托起井越先生的頭,說了壹個俗不可耐的下流笑話:

“井越君,您說究竟是男人厲害還是女人厲害呢?”

“當然是男人啰。”井越連動也沒動。

“從前有壹個妳這號的色鬼,半夜起來胡亂闖到別人家裏去,挨了壹頓打。回來後老婆問他去哪裏了?他支支唔唔。老婆笑著問:‘妳這個歲數,還想往別的女人鋪上鉆嗎?’他說,他搞錯了,天黑看不見。‘看不見?妳連睡了四十年的老婆的味兒都忘了?連個狗都不如,狗還認家呢,過來,這才是妳的窩。快給我滾進去,我讓妳下輩子再托生個不認窩的野男人’”。

美奈子趁興笑起來。笑得不自然,壹股淒苦和悲愴感滲透到那勉強升高的音調裏。井越清四郎先生也跟著笑了。

“怪不得人人都想來妳這裏,美奈子小姐。真有趣。聽說妳的三弦琴也彈得很好,給我彈壹曲行嗎?”

他翻側過身子,左手伸向亂堆在旁邊的衣服,他是去取錢。美奈子註意到了這個動作。

“井越先生,不用了。您給的錢已經很多了。況且,象您說的壹樣,錢現在也沒有什麽用。難得您今晚高興,我就給您彈壹曲吧。”

美奈子彎腰去取三弦琴。那把琴就放在屋角的壹只桐木盒裏,還是壹個相當有名的藝妓傳下來的。凡是彈過它的藝妓都出了名。

美奈子的手第二次抽回來。“空襲”的概念深深烙印在她的腦海裏。雖然壹曲琴聲並不會被飛在同溫層上的B-29轟炸機聽見。但憲兵壹直就在窗前的那株桂花樹下巡邏,正巴不得找點兒碴子。冬夜的帝都,寒風瑟瑟,口糧的熱量,早已耗光,來壹陣發作,與其說是忠於職守,毋寧說是同寒冷和孤寂來壹次掙紮。前天晚上,壹位妓女被客人打得尖聲嘶叫,引來憲兵,立即連同客人壹起逮捕。客人因為是航空工廠的高級技師,最後釋放出來,而那位名叫綾子的妓女卻被強征入煤礦,在陰濕的井下揮動鐵鎬。她會被活活累死的,綾子是個非常嬌弱的姑娘。

美奈子的遲疑驚動了井越。他問:“怎麽回事兒,為什麽不彈了?”

美奈子輕聲嘆了口氣:“警視廳有命令,晚上不許喧嘩。”

井越聽了大罵:“真他媽欺人大甚!”

美奈子捂住他的嘴:“這是戰爭,也由不得他們哪”!

她依偎在井越身邊。從壹個職業妓女的角度講,井越是個瘦小平庸的人,沒有多少男子漢氣概。也許是苦難和苦痛把美奈子折磨得麻木了,她產生了壹種要抵抗這種麻木和劣化的念頭。她把腮貼到井越先生的臉邊,用耳語的聲音輕輕地唱起壹首年代久遠的和歌:

欲竄入深山,

脫卻世間苦。

只因戀斯人,

此行受撓阻。

井越先生動了感情,壹把摟住美奈子:

“美奈子小姐,我告訴妳實情。我的株式會社已經徹底破產了。我沒有任何原料,沒有電力,我的工人全部被征召當兵去了。現在,日本的壹支槍和壹桶汽油比壹條人命還值錢。五天前我僅有的五百平方米的廠房被美國飛機炸掉了。我也受了傷。我恨傷得不重,還要被征兵。當兵上前線肯定是死。我想,要死也死在家裏。我本來打算今晚在妳這裏呆壹夜,明天就凈身剖腹。聽了美奈子小姐的歌聲,我又湧起活下去的信心。戰爭也許會結束,日本人總不會全死光吧。我要活下去,活下去就有希望。”

壹陣緊急的防空警報聲劃破了冬夜的沈寂,淒厲的多普勒變音讓人四肢發涼。憲兵幾乎就在窗子下邊喊:“空襲!空襲!趕快出來。B-29飛來啦!”

美奈子打開了收音機。另壹個較為沈著的聲音報告:“從馬裏亞納出動的B-29主力的目標是東京,其余壹小部分將轟炸駿遠地區。市民們,不要驚慌,立即冷靜地行動起來。”

井越治四郎先生急急忙忙地穿上衣服。腰帶還沒有系好,就聽到沈雷般的B-29引擎聲。金田美奈子還來不及收拾細軟衣服,第壹顆炸彈就爆炸了。屋外的防空警戒隊員拼命地敲打著吊起來的半截鋼軌。井越將美奈子拉到戶外。星月昏暗,夜空多雲。幾道探照燈光劍似的在寬闊的天空中有氣無力地搜索著。高射炮彈的火花在夜空中綻開,真象天長節的焰火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