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塔拉瓦環礁(第2/45頁)

惠特尼放下不銹鋼酒杯,指著桅杆短短的影子,問亞歷克斯:“這船往北開?”

“是的。”

“去哪兒?”

饒舌的亞歷克斯打住了話頭。他詭秘地向舷窗外看看,又豎起耳朵。一切照常,滾燙的甲板上沒有人,只有幾只翻飛的海鷗和三節膨脹式蒸汽機單調的咣咣聲。

船長喂了狗,然後小聲對惠特尼說:“其實船在海上,說了也沒關系,但命令總歸是命令。你們軍人愛拿它嚇唬我們被征用人員。告訴您吧,咱們這次要去吉爾伯特群島,一個叫塔拉瓦的小島。”

“去哪兒?”老成的中校吃了一驚。他在新西蘭休整了十個月,幾乎天天看海圖,盤算過許多美軍可能登陸的島嶼,布幹維爾?新不列顛島?阿特米勒爾提群島?他忽略了吉爾伯特。它在所羅門群島東方近一千海裏,遠離激烈的戰場,全是一些珊瑚礁,甚至不是傳統意義上的“島”。他不曉得它究竟有幾個島,塔拉瓦有多大,尼米茲上將怎麽會選中了它?

亞歷克斯笑笑,露出一嘴大板牙:“沒錯兒,是塔拉瓦。”

他拿出標好航線的海圖。“就我本意,也想去個像樣的地方,去拉包爾,去荷蘭地亞[1]或者幹脆開到東京灣。吉爾伯特會要我這匹老馬的命,到處是暗沙和堡礁,水底下像有鬼在招魂。我敢打賭,一個世紀裏也沒有一個美國船長到過塔拉瓦。”他指著圖上模糊的等深線。”這還是泰勒總統時代的老皇歷。約翰·威爾克斯中校考察塔拉瓦那時候繪制的海圖,用了一百零二年了。不打仗的話,還會用到二十一世紀。好像那些珊瑚蟲壓根兒就不會蓋房子。”他連連嘆息。

惠特尼反過來安慰他:“憑著幾張旅遊者拍的風景照,我們不是也打下了瓜達爾卡納爾島嗎?”他剛說完,竟然愣住了。冒險進攻一個毫不摸底的地方,畢竟不是一件樂事。

“喂,中校,把這瓶底兒幹了吧。我還存了幾張唱片。呶,北卡羅來納‘藍魔樂隊’演奏,萊斯·布朗指揮,還有西納特拉的獨唱。查爾斯,這張是《洛曼德湖》,我敢說您準喜歡這種蘇格蘭小調,味兒濃極了。中校,管他媽什麽塔拉瓦,這名字真繞嘴。發現它的那個船長怕是抽了風了。”

他把唱片放到一架破留聲機上,搖著發條。“惠特尼先生,這歌怎麽樣?我曾祖父就是從蘇格蘭高地來的。真捧!湯姆·多爾西這小子是個機靈鬼兒,他竟想起把《洛曼德湖》的慢旋律奏成搖擺舞的快節奏。我看出閣下是舞場老手,來一個怎麽樣?”

惠特尼當然想聽一段牧歌式的蘇格蘭小調。想起要在一個完全陌生的海島上實施兩棲登陸,惠特尼心裏很焦急。他看看手表,又看看艙門背面的日歷,終於應付說:“亞歷克斯先生,謝謝您的酒,我營裏還有點兒事。再見!我有空一定來聽您的唱片。”

他離開船長室,聽到直率的亞歷克斯在背後咕嚕:“屁股大一條船,整天呆在海上,有什麽大不了的事兒!是吧?布魯斯,咱們倆玩兒。”

惠特尼回到“狗窩”。他從一個臨時搬來的保險箱裏取出一袋卷宗。牛皮紙封套上有兩顆火漆印,封套上印著:

絕密

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八日午十二時啟封

美國海軍太平洋艦隊司令 切斯特·W·尼米茲

時間還差十二分鐘,他點上一支雪茄,煙霧使混濁的空氣更難忍受。他碾滅煙,用海軍刀挑開火漆,一串藍色的大寫字母從紙上跳出來:

“電流”行動

美國參謀長聯席會議批準

攻占吉爾伯特群島的塔拉瓦環礁和馬金環礁

D日:一九四三年十一月二十日

H時:二十日晨五時

第五艦隊司令 斯普魯恩斯海軍中將

第五兩棲軍軍長 霍蘭德·史密斯海軍陸戰隊少將

登陸指揮 特納海軍少將

又要打仗啦。惠特尼看著一疊疊任務書、兵力、火力、聯絡信號、艦隊支援……又一場敵前登陸!他眼前漸漸模糊起來,一片綠色的霧、一片紅色的霧、一片黑色的霧在交織升騰。他身體微微顫抖,肋骨發疼,像一根燒紅的鐵條烙在上面。彩色的霧變成了疊印的電影畫面:瓜達爾卡納爾島登陸戰。他在那兒吃了那麽多苦,九死一生,揀來的命也許要丟在一個無名荒島上。叫什麽來著?塔拉瓦。死在那裏象一只野狗,連鬼都不知道。

思維的畫面談化,變成深藍色的海,在眼前飄動。他想象塔拉瓦環礁是什麽樣子:灰白色的珊瑚沙灘、翠綠的椰林和麻瘋桐、飛機草、鹹水湖、海鳥……也許挺美,也許很單調,只不過是一個毫無特色的環礁,海神厭棄的一只形狀怪異的戒指。他又點上煙,搖搖頭,頭很沉重。酒喝多了,他酒量相當大。“我的靈魂啊!你已經聽到了號角的響聲,戰爭的警報。”他默念著聖經《耶利米》書中的一段話,手心漸漸滲出汗來……蒸汽機的“咣咣”聲又把他拉回現實中。惠特尼拿出一支雪茄,咬掉煙頭,點上火。煙霧又開始繚繞。他的確在“亞蘭·勃拉特”號船上,船隊正在向北朝著赤道開行。此行的終點是塔拉瓦環礁。他不敢想,塔拉瓦會不會是他一生的終點?它太小了,似乎不值得動此大軍。然而戰爭中的事很難說,當初日本人也沒把亨德森機場放在眼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