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失意的愷撒(第2/8頁)

一名水兵張羅著,把簡、阿周、四歲的小阿瑟一一扶到艙裏坐好。魚雷艇的引擎低吼了幾聲,越來越響,終於運轉正常了,在沉靜的海灣中格外響,仿佛一匹烈馬在向將軍狂嘶:快走!

麥克阿瑟似乎還舍不得走。他來到最後一個送行者面前,緊緊握住了他的手。“將軍”的眼淚流下來。月亮偶然鉆出陰雲,冷清的月光映出他的淚花,但他沒有擦。那人是喬納森·文萊特少將。

文萊特將軍沒有穿軍裝,只穿了一身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代的騎兵皮衣。他如此高大、削瘦,仿佛一張皮蒙在一副龐大的骨架上。麥克阿瑟覺出來氣氛過於淒涼,強顏一笑。那勉強的笑容就這麽呆板地掛在臉上。

他從衣兜裏掏出一個精致的小木盒,遞給文萊特。木盒中是奎松總統送給他的雪茄煙和他自己的兩管剃須膏。文萊特接了過去。麥克阿瑟想起一個月前,奎松總統搭美國潛艇離開菲律賓的時候,也曾經這樣地送給他一個有自己印章的戒指。奎松親自把它套在麥克阿瑟的手指上:“當您的屍體被發現的時候,我會讓人們知道,您是為我的國家而戰死的。”

棧橋離別的悲劇色彩太濃了。“將軍”不理會啟動了的魚雷艇,拉著文萊特離開碼頭。離碼頭不遠的山坡上密覆著熱帶雨林,風吹不透那些被藤蔓纏住的按樹、榕樹和桃花心木。雨林邊上有一家灰色的農舍。夜靜極了。走的人和留的人都面臨著極大的危險。日軍已經從四面八方包圍了菲律賓群島,並且封鎖了馬尼拉灣。麥克阿瑟和文萊特的生命都系在一根遊移的蛛絲上。死神就在他們身邊。

麥克阿瑟再次握住文萊特的手,他倆相處多年,十分投契。

“如果你同意,我走之後,我的全部軍隊歸你指揮。你會成為一顆新星的。”

“將軍”把軍權交給他的部下、北呂宋部隊司令官文萊特。這實在不是一枚美差。日軍的殘忍,早為人所共知,留在科雷吉多爾的下場肯定不會美妙。然而,文萊特卻點點頭。麥克阿瑟繼續說:“喬納森,你了解我。我一到澳洲,立刻會不斷地上訴羅斯福總統,陳言巴丹的逆境。在我盡一切力量喚起美國輿論期間,我懇請你盡一切努力在此地堅守下去。”

文萊特停住腳步:“那是當然的。”

“如果我能從澳洲反攻,”麥克阿瑟仿佛不是身陷孤島重圍,而是站在紐約的時報廣場上發表演說。“我立刻就會回來。我要用我的全部心智、權力和影響來幹這件事,這也是我唯一的事。那時候,你應該還在。”

文萊特將軍毫無表情地回答:“只要我們的軍隊還活著。”他突然揚起眉毛,輕聲問:“將軍,您將反攻嗎?”

麥克阿瑟斬釘截鐵地回答:“而且要回到巴丹!”

他說完,熱烈地擁抱了文萊特:“再見吧,喬納森。當我回來的時候,如果你還在巴丹,我會授予你中將軍銜。”

“只要我活著,我會在巴丹的。”文萊特機智的話並沒有給他倆帶來幽默感。他們本來都想回避那個悲劇性的結果,繞來繞去,還是碰上了。他們沉默著,又返回棧橋。

麥克阿瑟終於登上了魚雷艇,站在甲板上,抓住鐵欄杆。纜繩解開了,摩托魚雷艇怒吼著,揚起很高的尾浪,劃了一個很大的弧線,朝馬尼拉灣外馳去。東風強勁,海浪滔滔,小艇顛簸得厲害,浪頭打進艙口,把裏面的人淋得濕漉漉的。“將軍”全身都濕透了,但他連動也不動。

麥克阿瑟不顧狂烈的海風,久久地注視著科雷吉多爾的山巖。在那個長三英裏、最寬處一英裏半的小島上,留下了文萊特和數萬官兵。在深邃的馬林達隧道裏,還存有成千噸軍用物資。修築了多年的“軍艦島”還能堅守住。然而,他還能重返巴丹嗎?

日軍的入侵狂潮正在高漲。美國剛投入戰爭,物資、精神上都缺乏準備,人人追求物欲,國家醉生夢死,年輕一代根本不知道戰爭是怎麽回事。僅有的一點軍火和兵員,又根據羅斯福“先歐後亞”的戰略方針,都運到英國去了。他拿什麽打回菲律賓?他是一個失敗的將軍,一個六十二歲的老人。重返巴丹,只是一個遙遠的、玫瑰色的夢幻。

他成了一個被遺棄的愷撒,一個失意的奧古斯都,一個前往厄爾巴島的拿破侖。往事俱成煙塵,統帥百萬雄兵的麥克阿瑟已經成為歷史上的麥克阿瑟。現在他手頭沒有一兵一卒,妻子、兒子,身家性命全在日本艦隊虎口之中,能否出逃,尚在未定之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