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到北京去

這漫長而饑餓的日子,給了謝有盼巨大的震撼!他如何能想象到自己的大好青春年華會在如此可怕的饑餓中度過?這段每天只為一口食物而絞盡腦汁的生活讓他幾乎瘋掉。他經常用礦石收音機收聽廣播,發現城市的生活遠比農村幸福得多,大家都憑票供應糧食和副食。城裏的人們還經常看電影,經常組織各種集會慶祝節日,較之板子村這個被遺忘的角落,那城市裏簡直就是天堂。饑餓中的人們把生命的尊嚴放棄得一幹二凈。謝有盼永遠不會忘了為了捉住一只瘦弱的小野兔而追出三裏地,摔得滿身青腫的經歷,他幾乎要被那只兔子拖死了,最後一口氣的時候,才用一塊石頭砸中了那畜生的頭。他都等不及烤熟這只兔子,活生生地就嚼下了它的一只耳朵。這種記憶是如此可怕,他在夢裏竟然夢到這只兔子在瘋狂啃噬著自己的耳朵!

這種記憶留給他的除了恥辱,就是一片空白了。一年之中,自己的英雄父親就苟延殘喘在炕上,每日期盼著自己有所斬獲,一只麻雀,幾條蚯蚓,半只皮鞋,都會成為他延續生命的希望。板子村沒有遭受象西堤北等村子那樣的滅頂之災,在方圓百裏,竟然算是奇跡了!他為這個世界的恐怖感到毛骨悚然,身邊的每一顆沙石都讓他感到威脅。這是一個幾乎被人遺忘的角落,人死如草芥,沒有人知道,在這樣的土地上,生死都變得毫無意義。要想忘記這種恥辱,擺脫這種不安,他意識到,必須要離開這個小小的村莊,離開那個不起眼的縣城,到北京去,到中國的心臟去,在長安街上踩出自己的腳印。那是一個不會被遺忘的殿堂,那裏離毛主席最近,只要努力,就有勃發的機會,更可能幹出一番輝煌的事業來。

知恥而後勇,一定要到北京去!他鄙夷自己原來在縣中學稱霸的想法,那哪能叫有出息?哪能改變自己的命運?一定要考到北京的大學去!

謝有盼把所有的抱負深深藏在了心裏,變得更加沉默寡言。二十二歲的他又申請回到了學校,變得前所未有的用功了。到高二下學期,他的成績已經攀升至全年級前十名,可這個成績他仍舊不滿意,在這麽個學校還不能考第一名,怎麽可能報考北京的大學呢?謝有盼迸發出了一種幾近癲狂的學習熱情,除了吃飯睡覺,他所有的時間都被用來學習了,挑燈夜戰是家常便飯,有時甚至通宵達旦。他的臉上經常被油燈熏出一片片的黑油,也不洗就去上早自習了。同學們嫉妒的嘲笑他毫不在意,心想你們這些人就笑吧,等我到了北京,你們回家去種地,弄不好接著挨餓,看你們還笑?

縣一中師資力量跟不上,教師又餓死了幾個,學校就和管理農場的黨組織做了協調,讓這些右派在改造和學習之余來任些課。右派們的到來很快提高了學校的教學質量,他們很快從簡單的臨時任課變成代課老師,再被悄悄的提到了班主任位子上。學生們對這些革命經歷豐富和知識淵博的右派們很是歡迎,並不介意他們的右派帽子,上上下下倒是和融一片。

謝有盼的班主任是個老右派,是被下放到林間農場的鐵原區地委書記,在57年就被打倒了。他五十出頭,長得黑不溜秋其貌不揚,可名字卻叫白希。聽說他出身北洋政府官員家庭,父親曾擔任過北洋政府的教務次長,在北洋軍閥混戰中受了連累,被馮玉祥的部隊打下了大獄,出獄後帶著家人還了鄉。白希二十二歲跟了共產黨,那年日本鬼子入了關,他又回到城市做地下工作,深厚的家學淵源讓他很快得到重用。他身份隱秘地周旋於鬼子和國民政府之間,獲取了大量情報,直到解放前夕浮出水面,解放後就任當地的地委書記。

白希曾給省委寫過一個調研報告,主張在豫東地區開展人口數量統計和生育指導工作。他注意到在黃泛區的人民為了增加人丁,以圖將來家庭裏能有更多的勞力用於墾荒和生產,正在不加控制的生育人口,給當地的糧食和衛生工作造成很大的壓力,於是就寫了這篇報告。省裏非常重視,還派了一只考察隊下來了解情況。孰料至57年8月後,北京突然開始批判北大校長馬寅初的《新人口論》,省一級黨委意識到問題,下令停止在鐵原區的人口調查工作,白希因此也成了副書記。可事情還沒有完,到59年,那個不撞南墻不回頭的馬寅初又寫了《重申我的請求》一文,表示要堅持真理,“決不向專以力壓服不以理說服的那種批判者們投降”,進一步要求翻案。於是馬寅初的學術問題成了右派向中央進攻的政治問題,對他的批判升級了。這直接導致了千裏之外的白希遭受飛來橫禍。白希公然支持馬寅初對中央的反擊,在槍口上挨了個正著,一紙文書下來,他就被遊街示眾了,很快又被趕進了農場。